喜歡看麥子。小麥子是很神奇的植物,那些在整個冬天和春天,我們眼里仿佛永遠都不會改變的綠色,一挨進入了四五月,纖弱的植株上突然抽出了尖利的鋒芒,麥穗一天天飽脹起來。太陽一天比一天大,天氣越來越熱了。就在人們不經意;之間,突然地,小麥身子里青綠的汁漿,陽光下隨水份一起蒸發殆盡,于是,乘在車上的我們偶然地看見,田野上鋪天蓋地的麥子全變黃了,從梢到根,不約而同。天地之間翻涌著黃金的波浪,空氣中充滿了麥子的馨香。
記得去年麥收時節,當我穿過車流、塵埃、高樓、垃圾場,這些城鄉間的阻礙,在一個傍晚抵達麥田時,眼前一片空空蕩蕩一一麥子已經顆粒歸倉。當時的心情惘然若失,猶如記憶中的美好被強盜打劫。才恍然大悟,原來,曾經那一望無際,生機無限的麥子并不屬于你所有,從冬到夏,從青綠到金黃,都是別人家的麥子點綴了你人生路上的優美風景。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麥子的主權最終屬于上帝。就像你的生命并不能長久地屬于你一樣,你只是在一定的時間范圍內,擁有著察看的權力。時辰一到,上帝的鐮刀就要把眼前的一切統統收走。當然,我們還可以期望明年,明年的新麥子依然會茁壯地長起來。但是,那已經是下一茬意義上的麥子了。如同人的下一輩子。
今年,我早早就來到了麥田。多好,即將成熟的麥子一棵都沒有少。我穿行在焦干的田壟間,像闖進一座隱密的花園,內心一陣陣竊喜。周圍沒有一個人,只有那些麻雀,那些冬天在我的陽臺上蹦跳的麻雀,它們先我一步,趕來上帝的園坻,赴一場季節的盛宴。看麥子雖說是閑人的事,但也要老天成全,在這無遮攔的大田,艷陽當頂肯定是不行的,那樣你的心情只會剩下煩躁。只有選在這多云的半陰的天氣,人才好在麥地里停留。手拿一本雜志,新一期詩刊,并不看。累了可以在一塊高地上坐下。這是個河堤,麥子已經黃透了,揪下一穗,揉一揉,吹一吹,手心里有了十幾顆麥粒,青色的,嚼起來很有韌性。忽然,背后響起了鞭炮聲。隔一條河,看到不遠處,有一個新起的墳冢,幾十個穿孝服的人正在熱鬧地行著喪禮。而墳就埋在麥地旁邊。等煙霧散去,一群人也就倏忽不見了。
想起我祖父母也是埋在麥田旁邊的。清明前,我隨母親回到了那個叫做白馬的小山村,山腳下種著麥子,我的外祖父母,以及曾祖輩上的老人,他們都是埋在曾經屬于他們的麥子旁邊的土地里。他們的生命也曾像一株株麥子那樣青綠過,鮮活過,飽滿的。他們曾是會移動的、有喜悅、有悲傷的麥子。他們累了,被摟在上帝鐮刀的懷里,幸福地躺下去(我在敲打幸福這個詞組時,打出了喪禮。多么巧合,這兩個字的五筆字形竟是一樣的)。他們躺在地里,在時間之外,看著土地被犁耙一次次翻開,播進去新一輪的種子。看著麥子一茬茬地長起來,守著后代一季季地耕耘下去。寒暑更替,日升月落,野風吹拂,河水流淌,睡在麥地旁邊的老人是有福的。
最早的人們是逐水而居的,我身邊的這條河叫做沱河,也是很老的一條河了。它像一條綿綿的韌帶,把南北大塊的麥田東西向分開。河水不知從何時起已變成鉛色。十幾年前,我還在這里游過泳,其實是穿一個救生圈在劃水,那時的水是清澈的,河邊有一個古老的碼頭。現在已淪為一片菜地,香菜結了滿枝的種籽。緊挨著麥田的坡下,長著沒膝的青草,幾頭山羊正在埋頭作業,如癡如醉。金黃的麥子、碧綠的青草,在山羊的襯托下十分好看,在低低濃云的天空下,像一幅米勒的油畫,樸實、柔和。如同麥子是農業作物里最基本、最具代表性的農作物;羊,也是我們飼養的雞呀牛呀馬呀的家畜之中最安分、最虔誠的動物了。在冬春之間,青草還沒有萌發之際,田間青綠的麥子無疑是羊們覬覦的口腹之樂,一有機會羊們就會上前大噬一通的。
但是,羊們也是那種最善于遺忘的動物。就像現在,麥子成熟變黃以后,羊們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就好像以前從來不曾認識它們。我問過生活在農村的人,他們告訴我,羊是不吃成熟了的麥棵的。就是在冬天,它也寧愿吃干樹葉和干草。這一點和牛與馬有所不同。在羊的眼里,青麥和成熟了的黃麥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如果青麥代表著某種事物的過程,那么金黃則是它的結果,能不能就此判定羊們只重過程不要結果呢?就像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們活在山一程水一灣的浩瀚行旅之中,他們的內心雪一樣明凈,他們知曉,一些事物的結果總是和想象中的似是而非,甚至是南轅北轍的。所以,這類人從不以達到某個既定目標為目的。就像身邊的這些羊,拋卻了功利,執著于青綠,擁有今天,不奢望未來,從而獲得一份優雅的安逸和生命的從容。
看麥子的和收麥子的心情肯定是不同的。在我有心的幾次看麥子現場中,似乎從來沒有碰到過緊張忙碌的麥收場景,我去的時間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或者是為了給我更多的麥收想象吧。小時候,常常看到農民手執鐮刀割麥子。現在,我很想看到聯合收割機的麥收情景。從收割、脫粒、灌裝一條龍流水線作業,場面一定十分恢宏壯觀。幾日前,乘在車上,看到身邊駛過一臺臺收割機。而麥田里許多人還在使用原始的鐮刀。就在星期天的傍晚,我和朋友又一次地來到了沱河邊,正趕上麥田里農民在放火燒麥茬,夕陽下,火燒在兩岸的河堤上,遠遠地就聽到了火焰的噼啪響聲,乍一聽像一陣急雨,又像是爆豆粒的聲音。我們就說,這響聲一定是麥田里還有許多散落的干麥粒被火苗引爆了。我們就找了路邊一些尚青的殘余的麥子,放火上燒燎了來吃,弄得兩手烏黑。我們邊吃邊感嘆著:如今,城郊早已經沒有了拾穗者的蹤影。
舊 屋
舊屋位于高高的土崗上,底下是車來車往的大馬路,從下面走上來,要踏上47級臺階。而這些都被馬路邊的高樓擋住了,舊屋就有了一層鬧市中的隱秘寂靜。一塊城市里不多見的小高地,讓我一直懷疑這地方很久以前或者是一個小山包。我常常想,這里幾百年前是什么樣子呢?
自打離開后我還是第一次回到這里。
爬上臺階,又看見了籬笆上的忍冬藤,比以前更加茂盛,陽光下正開著金銀花,聞起來很香。轉彎就看到了坡上的紫茉莉,還很矮小,它們要等到夏天的傍黑人們吃完晚飯開始洗澡時才開花,在南方人們也叫它洗澡花。舊房子旁邊有一棵不大不小的香椿樹,根部長滿了新發的柔嫩枝條,忍不住上前掰了一葉嗅著。
舊屋還是老樣子沒變,小小的院落很安靜,繩上晾曬著一些衣服,房門虛掩著,仿佛我們上街才剛剛歸來。時間是一個巨大的魔法師,正努力地從舊房子里變幻出又一輪新鮮,而自己只是它的一件隔年的道具。記得以前曾經在廚房后的水溝旁,看見一只很纖細漂亮的小鳥,一副很小心的樣子,總是在午后沒人的時候來飲水。現在,我也是十分小心地探頭探腦,生怕驚動了什么。如果此時房門突然間打開,繼而走出了昨天那個幸福而懵懂的我,真不知道應該和她說些什么。
事實上,此時房子里走出的是另外一位陌生的女人,她友好地對我打著招呼,借此機會我看了一眼屋子里,看見房內的擺設全變了,主人很干凈利落的樣子。我想問屋子里的一角還漏不漏雨?但最后還是沒有進去,我情愿在心底留下過去情景的記憶。
離開的時候,我回頭看,發現舊屋已有了許多風吹雨打的痕跡。我們對于舊房子來說,不過是它以往過客中的一個;而舊屋子對于我們,更像一件空了的蟬蛻,曾經給我們遮風擋雨,冷暖與共,卻也帶它不走。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