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元霸權與世界未來

在關于人民幣匯率是否升值的激烈討論中，許多人忽視了一個根本性的方面，這就是國際金融早已是世界經濟的關鍵之所在，而美元霸權是美國維持其作為當今世界惟一超級大國和帝國的強有力的三根支柱之一（另兩根支柱是軍事及科技優勢和政治及文化霸權）。

三十多年前，在美國被迫放棄美元與黃金掛鉤后不久，一位美國年輕經濟學者邁克爾·赫德森（Michael Hudson）接受了一筆贊助，研究黃金非貨幣化的影響。他的研究報告分析了，作為一個通貨為世界貨幣的全球強國，從短期來看，美國的賬戶失衡問題會實際上加強其全球經濟主導地位，而從長遠來看，不斷擴大國際收支赤字無異于飲鴆止渴。該報告遞交給當時的美國尼克松政府后，尼克松政府官員說，“哎呀，棒極了”。然后，他們將赫德森對帝國主義的分析轉變為“如何做”的訂單，而不管赫德森已將該報告寫成一份“如何不做”的訂單。赫德森后歷經周折，于一九七二年九月以《超級帝國主義：美帝國的經濟戰略》（Super Imperialism: The Economic Strategy of American Empire，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為名將這次研究成果出版。

回顧自一九七二年以來美國的經濟戰略發展史，非常奇怪的是，為什么包括中國在內的廣大發展中國家沒有早點注意到這部劃時代的巨著呢？第三世界要求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的斗爭，興起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七十年代達到最高點，在一九七二年及稍后幾年，如更多的人，尤其是廣大發展中國家的領導人閱讀到該書的精華部分，歷史也許會重寫。今天，美國前財長薩默斯所稱的全球“金融恐怖平衡”格局已形成，即，若歐洲、亞洲和其他地區的中央銀行突然將其資金從美國金融市場轉走，由于美元價值的大跌，它們自己也將遭受巨大的損失。不論是歐洲，還是亞洲或拉丁美洲，都想不出好辦法解套。

二○○三年，美國柏拉圖出版社再版該書，書名改為《超級帝國主義：美國主導世界的緣起和根本》（Super Imperialism: The Origins and Fundamentals of U.S. World Dominance）。赫德森根據其三十來年的追蹤研究、搜集材料對該書做了不少補充，解釋了美元在一九七一年被迫與黃金脫鉤如何導致了一種新型國際金融體系的出現，在該體系中，全世界的中央銀行被迫以其手中結余的美元為美國的國際收支赤字融資，因為那些美元只被允許做一種用途：購買美國財政部的債券。在該過程中，這些央行也為美國政府的國內預算赤字融了資。美國的國際收支赤字越大，歐洲、亞洲和拉丁美洲的中央銀行手中結余的美元就越多，這些不得不再循環回到美國購買其財政部債券的錢也就越來越多。過去的十年來，美國儲蓄者一直是政府債券的零購買者，他們將錢投入股票市場、公司債券和不動產。外國政府一直被迫持有利率持續、穩定下降的美國債券，現在美國債券總額已大大超過了美國的支付能力和意愿。

過去對帝國主義的研究一直聚焦于公司如何投資于其他國家、榨取利潤和汲取利息。這種現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私營部門投資者和出口者來實現的。但當今的新型全球金融帝國主義發生于政府之間，具體而言，發生于美國政府與維持賬戶盈余國家的央行之間。這些國家的盈余增長得越大，也就有更多的美元被迫轉為美國財政部的有價證券。“超級帝國主義”由此得名，也就是說超級帝國主義發生在、并只發生在美國政府和外國央行之間。

時過境遷，當前世界發生了許多新變化。《超級帝國主義》成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雖然第二版于二○○三年發行，但主體內容仍然是原來的。現在看，它有兩個顯然的缺失，一是沒有花很多筆墨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以來美元霸權的演變。據我們的初步研究，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以來，美元霸權在德國馬克和日本元的挑戰下曾一度有所動搖，這種局面經過一九八五年的廣場協議和一九八七年的盧浮宮協議后才得以改變，又回到美元強勢霸權時代。所不同的是，以前的美元霸權是美國作為債權國實現的，而一九八七年的“盧浮宮協議”后的美元霸權是美國作為全球最大債務國實現的。二是該書對當今的兩難困境提出了一些深刻的思考，但涉及到的解決辦法很少。

即便如此，在當前美國雙赤字持續加速擴大，整個世界都有越來越深地成為美國“人質”的潛在可能的背景下，該書所得出的根本觀點的劃時代意義不僅沒有喪失，而且越發耀眼。

我們不得不認識到，正是因為貿易赤字的持續擴大，美國的聯邦預算赤字才可以無限地繼續擴大；這意味著美國政府的赤字，包括自越南戰爭直到現在伊拉克的軍事開支都是由外國政府融資的。美國人的高消費和極度奢侈的生活歸根結底依賴于美國對世界各國的美元貿易盈余及美元外匯儲備、公共及私人部門購買的美國債券和以美元結算的對外投資的剝削和占用。美國不但剝削貧窮國家，而且剝削富裕國家，并且越富裕的國家遭受美國剝削的程度越高，因為最富裕國家可占用的經濟盈余是最大的。從一九八八年美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凈債務國以來，美國的雙高赤字已持續近十八年了。發展到今天，美國的經濟運轉完全有賴于國外資金的注入。美國國際收支赤字現已超過五千億美元，接近其國內生產總值的6%，需要世界其他國家每天二十五億美元的流入才能維持下去。美國的外債已是三萬億美元左右，相當于其近24%的國內生產總值。對于其所欠債務，美國早已喪失了清償能力。

照目前看來，在美國霸權另兩根支柱的支撐下，這種狀況還將持續下去。依靠美國高額雙赤字不平衡發展的世界經濟還有很大的推進空間。俄羅斯、非洲、拉美乃至中國的市場還有廣闊的開拓潛力，俄羅斯、非洲、拉美乃至中東的能源也有巨大的開采潛力。目前，最有可能出現反彈的是恐怖主義和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擴散。美國如再遭受一次大規模恐怖主義襲擊，那么投資者對美國資本市場將喪失信心，這必然會引發早已險象環生的以美國為核心、其他地區為下手的全球金融體系的崩潰。或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持續擴散，以至于為眾多國家所擁有，最終為人類帶來災難性的影響。

但從世界的較長遠發展來看，歐洲、亞洲、拉美三個持有最多美元外匯儲備及美國債券的地區的國家必須盡可能快地找到一個替代性的全球金融安排，首先是盡早建立一個基于歐元、日元乃至人民幣等多元貨幣（這里包括美元在內）進行國際貿易的國際貨幣體系。這樣，世界才不會為一個可預期的經濟危機所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