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十幾年來,圍繞發展主義的模式,生態危機的規模和程度正在以驚人的速度上升。應該看到,今天我們社會的生態意識已經大大增強了,但是如果基本的發展模式不改變,環境危機就不會徹底解決。最近怒江、虎跳峽、瀑布溝等一系列的事件,表明這個問題已經不是在環保的層面能夠解釋和解決的,而是一個大的社會問題。為此,《讀書》召開了“生態危機與發展觀”的座談會,希望通過我們的討論,引起各界的關注。
汪永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二○○三年六月,我在四川康定采訪時聽說大渡河上要建三百六十五座大壩。在我的采訪中有關專家說,很多大壩都開工了,卻沒有按環境影響法的規定做環評,有的是做了但并沒有通過。后來媒體披露了此事,這其中包括《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南方周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央電視臺等報刊節目。報道后,反響非常強烈。媒體在報道中并不是單純反對修建大壩,而是強調建壩必須要按照一定的程序進行。二○○三年都江堰也要建壩,都江堰是世界自然遺產,也是在沒有經過環評的情況下就要上馬建壩。怒江是三江并流其中的一條江。二○○三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世界自然遺產只有十六天后,就有媒體宣布要建十三級梯級電站。沒有做環境評價、更沒有做任何社會評價就準備開工了。環保局對此提出了質疑,各大媒體隨之做了大量的報道,民間環保組織也站出來呼吁公眾的參與,呼吁維護移民的合法權益。直至二○○四年二月國家領導人批示:對這類引起社會高度關注,且有環保方面不同意見的大型水電工程,應慎重研究、科學決策。二○○四年十月,針對四川大渡河瀑布溝水壩工程引發的問題,國家最高領導也做了指示:移民的問題不解決,不能開工。國家主席對一個水壩工程這樣重視,歷史上也是不多見的。從二○○四年七月開始,虎跳峽上要建壩的消息傳出后,再次引起媒體和NGO的強烈關注。現在,無論是都江堰、怒江,還是虎跳峽,NGO、媒體都有很大的聲音,并且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我希望,在這場博弈中,應該有更多人的參與,也應該有理論界的關注和研究。
張祥平(北京農學院):我是搞環境制度經濟學的,環境制度經濟學有五個重要的結論:一、環境和人的互動造就了制度和文化;二、所有社會的成員都有四大類需求:溫飽、抗災、消閑、覆蓋,覆蓋有三大形式——生理武力覆蓋、經濟覆蓋、文化覆蓋;三、溫飽之后,要保持制度的秩序,就必須不斷擴大經濟規模;四、保護環境的微觀途徑是引導多數人愛家鄉;五、在社會的決策者中普及復雜科學,培養構造性思維,減少不變性思維的影響,減少理性的自負。所謂構造性思維體系簡單的概括就是:在相對獨立的系統中,盡量多地保留復雜性。今天這個建壩的問題怎么解決,用構造性思維來研究,就要抓兩頭——農民和官員。只能是讓當地的農民安居樂業,解決辦法只有提高土地的價值,使農民得到滿意的補償。
周宏春(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我的工作是研究環保政策。環保局現在正推進兩件事情,一是循環經濟,二是綠色GDP。發改委也在重視循環經濟的發展。應該說國家對環境問題是重視的,尤其是高層領導。但是,中央和地方的利益是否一致,能否在行動上而不是口頭上得到地方的落實?中國現在文件中的環境思想已經比較先進,比如科學發展觀、生態補償機制、綠色GDP體系等等,我們的三大環境政策:預防為主、“三個同時”、誰污染誰治理,也是很好的,但在市場條件下無法實施好。理念如何落實到行動,有時是困難的。我們國家現在快速發展的產業是高能耗、高物耗的,如二○○三年全國完成建筑面積十九億平方米,建筑要消耗大量鋼材、水泥等物資;發展小汽車,環保界人士都反對,但是市場決定了這些東西需要發展。未來十到二十年將有四億農民進城,相當于整個歐洲的人口;城市要建設,也要消耗物資,消耗就會產生污染。怎樣平衡發展與環境保護的關系,這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又如現在沿海城市都建了污水處理廠,但三分之一無法運轉;沒電用,或者配套設施跟不上都是原因,即使北京的排水系統也不健全。中國環境投入占GDP的1.3%,北京已經連續三年占4%左右,這在國際上也是比較高的,但是資金用的效率怎么樣?說不清楚。對資金使用的監督,也是個綜合問題。
靳敏(中國人民大學):中國環保問題的核心和根源是人口問題,尤其是農民這樣最基層的大多數人,以及與此關聯的環境和貧困問題。我們在基層調查,發現地方各個部門都聯合起來對付上級的環境治理檢查。究其根本原因在于地方政府要發展經濟,一些小的、污染嚴重的鄉鎮企業的利益和地方政府的利益是一致的。中央政府的有關政策被束之高閣,環評成了例行公事。從環保角度看,那些鄉鎮企業無疑應該關閉,但是當地的農民確實就這么一點經濟來源,如何解決環境保護和農民生計(幫助農民脫貧)的問題就變得錯綜復雜。中央政府如何通過制定政策和利用經濟杠桿,正確處理和解決中央、地方和農民利益的關系就顯得尤為重要。
張祥平:不能說每一項環保政策不是反復討論認真制訂出來的,但問題是都是從上往下灌輸的,能不能做到從基層做起,動員基層的積極性。比如,能不能模仿特區,建立特村、特鄉,給他們一半的鄉財政預算,讓他們自己決定在這個區域內的長遠規劃,關鍵是建立誠信。只有基層激發了積極性,才能解決問題。這里可能會引發對中國歷史傳統中的宗族模式的評價。在農村,宗族是一種很好的組織體系,如果恢復歷史上宗族的地位,他們是能夠起自組織作用的,國家也能夠制定規則約束它。中國歷代治理宗族有一整套辦法。
劉兵(清華大學):人口多是我們的一個現實,也是解決問題的前提,必須在這個前提下提出可行的辦法來。這些年,環保局、環境研究部門等單位為解決環境問題做了很大的貢獻,但都是治表的辦法,還是用技術進步的概念來解決技術引起的環境問題,這不能從根源上徹底解決問題。從解決思路上,我們必須另辟蹊徑。解決環境問題,從根本上來講有兩個方面:一個是觀念,一個是制度。剛才講了很多制度層面的東西,主要是制度的表象和結果,但是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制度?我們要問,現代化的生活觀念是如何建構起來的?能不能質疑發展的概念?
黃平:正是因為發現人與自然互動的模式已經進行不下去了,我們今天才提出了科學的發展觀。進一步的問題就是,對發展本身的反思。這些年對此的討論一直在進行,知識界也并不是完全沒有反思,但是沒有多大影響,到了今天,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這個問題顯得日益突出和重要。
田松(北京師范大學):從宏觀的角度看,倒退十年,建水電站被認為是毋庸置疑的好事。之所以今天會被質疑,是與這十年來知識界的反思、討論,媒介的宣傳分不開的,大家的觀念已經發生了變化。現在的問題是,經過了十幾年的反思,今天仍然面對同樣的客觀現實時,我們的反思除了量的積累,還有沒有質的變化?我們能不能提出為了更遙遠的未來而作出的思考?
黃平:我認為反復強調問題仍然是有意義的,因為還是有許多人不了解我們現在面臨的生存處境,甚至一些主流經濟學家,仍然認為我們這樣的思考毫無意義,他們堅信舊式以經濟增漲為簡單取向的發展觀能夠最終解決一切問題,反思的聲音相對還是邊緣化的。
劉兵:在具體問題上的反思,其意義還不足以引起對總的方向性的威脅。現在發展還是一個向前的矢量,我想問:發展的概念是如何形成這種單向的邏輯的?縮減是不是發展的一種?
鄭易生(中國社會科學院):我見到一篇生物學家的文章,探討現在的環保學者,包括IUCN等組織的工作,大都是企圖用經濟的邏輯證明環境存在的合理性,他質疑這種做法的最終意義。他說:“我們計算出自然的生態功能至少要值每年產量三十八萬億美元,然而不管我們是否承認它的貨幣價值,自然界的本質價值也并不會有所減少——它從每一個方面而言都是不可替代的。”“(野生動物)的滅絕意味著可能性的消失,它形成了思想上的貧困”(N.J.Collar)宣傳綠色GDP是個大好事,但也不能神化它的作用。綠色GDP是個總量概念,約束基層部門的行為還不直接。而且,一旦將希望全寄托于某個指標,下面的“綠色指標游戲”也會很快出現。真問題不是“要不要發展?”而是“為誰發展?能不能持續發展?”
田松:現代化的全球化在兩個方面改變了我們的生存,一個是改變了理想社會的方向,我們傳統的理想社會是人的和諧,更注重精神性,而現在則是經濟指標決定一切,比如小康社會的標準是人均多少美元,變成了物質性的社會。第二是在全球范圍內改變了物質和能量轉化的方式,把準閉環變成了開鏈。這個轉化鏈的前端是森林、礦藏和天然水體,末端就是垃圾,廣義的。舉一個例子,夏天在北京的街頭,你可以隨意地喝一瓶礦泉水,這瓶礦泉水的前端是產地的水源,通過罐裝工廠、運輸系統、銷售系統,運到北京。水源可能在遙遠的地方。這本身已經破壞了當地的生態,這瓶水為什么廉價,是因為對當地原住民,包括人和動物或者植物,沒有或者沒有足夠的補償。此外,喝完水我們把瓶子隨便扔到哪個垃圾筒里就行了,不用背在身上,那是因為有環衛系統,可以把垃圾運到郊外的垃圾場。這是末端。我們有一個幻覺,認為垃圾處理廠、污水處理廠可以解決垃圾問題,哪怕眼下解決不了,將來科技發展了,總能解決。實際上,我可以用熱力學第二定律證明,這是不可解決的。現在最發達的國家處理垃圾的方式也是填埋。而且,發達國家可以把垃圾轉移到窮國,我們能嗎?轉到哪兒?我覺得,下一次的大規模戰爭,很可能不是為了爭奪能源,而是為了爭送垃圾。我們以往的發展模式,是建立在有無限地球的假設上的,現在我們應該記住兩句話:一是人類只有一個地球。地球有限,不僅資源有限,容納垃圾的空間也有限;二是地球上不止有人類,人類要做一個有道德的物種。
羅赤(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水壩的建設在給水壩所處的地方帶來一些發展機遇的同時,也帶來了不少未曾想到的新問題,比如三峽地區,在大壩建成的過程中就遇到這樣的一些情況:一是引起的地質災害,以前是在雨季常發生的滑坡等災害,現在則是在全年都要預防,據說在大壩蓄水到七年的時候,會是這一類災害最頻發的時期。二是交通問題,水漲了以后,人們生產生活的出行條件與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比如說,水漲起來之后,以前的小橋被淹沒了,要造新的大橋。三是飲水,一些地區蓄水后,水流量小了,造成垃圾淤積,水質下降,需要另外開辟水源,等等。這些問題的出現,也給地方政府帶來了不小的壓力,處理不好就成了大的社會問題。那么,我們是不是應該在設計建設一個新的水壩之前,多考慮一些以后要如何面對這樣一些問題,多與當地政府、百姓一起商量,顧及到當地人未來可能發生的一些生活狀況與利害關系。
再如我國經濟發達地區的珠三角,村鎮一級的工業很發達,帶動了當地經濟的發展,但是也正是這種模式帶來了很大的環境問題,村村點火,戶戶冒煙,處處都成了污染源,土地資源的使用浪費,也給環境造成很大損害。一些地區,上游排污的污水排放點,接近下游地區生活用水的取水點,而工業發展在空間上的過程又是由下游往上游擴展,造成上游在不斷地污染著下游。這些矛盾必須要解決,否則影響的是每個人生存的安全。
順便提到的另一個問題是,城鎮化與工業化使得“不發達地區”的農村人口向“發達地區”的轉移。即使在當地能夠生存,他們也要往更“現代”的城市走,年輕人更愿意離開原住地,越是受過教育越不可能留下。(田松:在自己的家鄉失去意義,這是最悲哀的。)如果能在當地完成教育并留住人,有助于降低地區間的貧富差距,也有助于地方的發展,地方政府是不是可以從支持與加強公共資金對教育的投入著手想些辦法。但是在目前的現實狀況和觀念背景下似乎只能順其自然。
金輝(自然之友):我們需要重新搞清一些基本的概念。現在脫貧成了時時掛在口頭的口號,而標準就是人均收入多少錢,并且全國不論東部西部都是一樣。夏天我們去看了廣西的三個國定貧困縣,他們的收成折合成貨幣后年人均收入六百至一千元,按照GDP的標準,是絕對貧困,但是那里山青水秀,生態環境很好。他們日常最大的貨幣支出是教育,一年小學學雜費一百二十元,初中一百八十元,許多家庭負擔不起。像三江縣一年高考出去二百多人,除了定向招的師范生,而其他所有大學畢業的多少年沒有回來過一個。現在的教育完全是應試教育,大部分學生是陪綁,初中高中畢業后在當地基本上一點兒用也沒有。我認為這是整個方向的設定問題。落后地區教育搞得越好,那么人才流失得就越嚴重,農民的負擔也就越大。這樣越發展問題越多。還有醫療,農村已經被西醫為主的現代醫療體系壓垮了,現在農村因病致貧和返貧的比例達到30%—60%,如果不實行以中醫、預防為主的醫療體系,越搞所謂醫療衛生現代化,農民就越難以承受,就越貧困。包括現代農業的生產方式,也是高投入的模式。貧困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是隨著現代化進程而來的。在這個過程中,農村的人才、資源、資金始終是在向城市單向流動,所以農村越來越衰敗,城市也越來越畸形。都說中國農村的出路在于工業化、城市化、市場化,但那是歐美走過的路子,中國則不可能走通。我們現在日益嚴重的三農問題,即由這“三化”而來,繼續走下去,只能是農村的死路,也是城市的死路。
科學發展觀的提出,表明已經在修正觀念,現在需要的是逐步注入真正符合實際、切合國情的內涵。
汪暉:對環境危機的意識,已經深入人心,對另類發展的模式,也有很多人在思考。問題是:我們究竟能拿出什么方案?有兩點思路是重要的。第一,在每一件事上有社會參與和限制是非常重要和必要的。沒有社會力量的博弈,就只能讓大資本的邏輯決定一切。社會力量的參與不僅要在環保這個層面上,而且要在整個社會發展的意義上參與。第二,政府職能的轉變。這是胡鞍鋼等人的研究提示我們的。中國的發展,從五十年代以來,都是由政府主導的發展,而現在,資本已經形成巨大的發展動力,市場經濟的關系本身在推動發展,而政府還在扮演原來那種發展型政府的角色。因此,政府的職能必須轉變,必須把公平放在政府目標的第一位,第二位才是效益。但這不是過去討論中所說的“小政府”,服務型政府的規模也會是非常大的。這個過程需要設計方案,但是背后要有各種力量的博弈。社會轉化的過程是需要社會力量動員的。
杜鵬飛(清華大學):我是做環境保護工作的,在學習環境保護工程技術的時候,我就已經意識到技術不是萬能的。但是,沒有技術也是萬萬不行的。環境科學與技術最近幾十年的發展突飛猛進,能夠運用來解決出現的一些問題。時間之矢是單向的,我們不可能回到漢唐,也不可能回到漢唐時代的生活方式和發展方式,而且,很多人對那個時代的向往是不真實的。我們今天面臨的問題、矛盾,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在解決問題的層面上,某個技術用,還是不用,用了以后的效果有沒有達到預期,往往不取決于技術人員,而取決于管理、制度。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去批評科學技術。我們今天遇到的常規污染,西方都經歷過;我們稱之為二十世紀的八大公害,發達國家現在都已經消除了。這就給我們以信心,我們也能解決這些問題。當然,我們面臨的局面比發達國家還要復雜的地方是,常規污染沒有解決,新的污染又出來了。
張祥平:發達國家的問題解決了,但是給發展中國家造成了更大的污染。有一個數據:發達國家建造一公頃森林,要危害發展中國家十公頃土地。既要發展GDP,又要解決環境問題,導致他們不斷攫取別人的資源。
黃平:我們如果不編織一個美國夢,例如不要那么多空調,不要那么多汽車,就會好得多。解決辦法之一是調整產業政策。
劉兵:沒有一個錦囊妙計,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只能每個人在各自的方向上,努力發展到極致,往各個方向發展,才能沖擊單向的思維和邏輯。
蔣高明(中科院):我是搞植物生態學研究的。我們現在做一個生態系統的修復工程方案,是中科院三期創新的重點。中國有十大生態系統,幾乎囊括了全球所有的生態系統,只缺一個非洲的熱帶稀樹疏林草地景觀。但是我們有四大沙地——渾善達克、科爾沁、毛烏素、呼倫貝爾,如果全部恢復,就是非洲一樣的景觀。在生態系統方面我們是全球最多的,沒有一個國家能超過我們。在生物多樣性即所謂物種種數上我們是世界第三,第一第二是巴西和哥倫比亞。但是非常遺憾這十大生態系統都在退化,包括青藏高原系統,以前人跡罕至的地區,現在也被開發而導致退化。怎么治理呢?現在國家比較關注的是林,森林是肺部嘛,已經在這方面花了幾千億。治理政策在林上最重視,最弱的是草。但林只占14%,草占41%。還有濕地,好比人的腎臟,也開始重視起來。現在治理的一個大誤區是:草出了問題,拿林來治,就是造三北防護林。這其中的問題是,國家治理的大思路是重建輕保,以建為主。這是脫離環境和現實的。這個思路必須要調整。有些生態系統完全可以自行修復。必須呼吁重在發揮自然的力量而不是人的力量。這樣能節省大量的錢,投資在人身上。
我的意見是,第一,不同氣候帶的主導治理模式應該調整,恢復當地原來的面貌,該種林的種林,該種灌木的種灌木,甚至有些地方什么也不需要種。二是生態恢復的理論主導模式必須是以保為主,以建為輔,尤其是大面積的草地。三是生態恢復時應該把壓制的自然力釋放出來,這個力量是很大的。四是強調生態修復要作為一種產業來抓。如果在大西部形成一個以生態恢復為主導的產業,那就有許多事可做了。現在國家其實花了不少錢,但地方上往往是做幾個亮點,讓領導來看,其實治理的只是很小一塊地方。
楊東平(中國教育研究所):圍繞大壩水電問題,凸現了中國資源問題的困境,一是絕對的匱乏,二是大肆揮霍和浪費,包括發展小轎車、調水工程等等。三是在這個過程中,國家、大企業和個人處于完全不對等的位置,仍然是以國家的名義掠奪式地占用這些資源,造成資源產地和貧困地區的日益貧困化。二十年前我們煤礦的安全是很好的,但是現在有一個統計,我們開采的煤占世界煤產量四分之一,但是礦工死亡人數卻是四分之三。大致估計,未來的二三十年,當人口達到十六七億時,將是中國現代化非常危險的瓶頸。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不能不反思中國現代化的追求方向,對GDP的崇拜,單純追求經濟增長等發展模式,以及在這樣的模式下煽動起的全民族的消費主義狂潮等等。當前,造成對環境破壞的現實壓力中,有貧困的壓力,還有致富的壓力,不是小富即安,而是追求豪華、奢侈的生活。這種觀念在很大程度上是這二十年建構起來的。這是非常不理性的。人口的絕對增長,資源的絕對匱乏,消費欲望的急劇膨脹,還有資源效率的低下,這幾方面造成了我們目前嚴峻的資源和環境形勢。反思中國現代化的理想,中國從古代以來就有一種很現實很低調的發展觀念,比如,豐衣足食,平安是福,中庸之道等等。我相信這是中國在巨大的人口密度和嚴酷的人地資源條件下,千百年來形成的生存智慧,我們沒法照搬美國的模式。這是一個基本的道理。因此在今天的社會導向上,應該宣傳傳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理念,比如小富即安,家庭親情倫理,和諧的人際關系,低脂肪的食品結構等等,這些恰恰是可以與后工業文明接軌的。但是現在的主流文化還在一味地鼓動那些美國式的價值觀。
黃平:重要的是在知識和文化的層面建立全面協調和可持續發展的一套認知和敘述模式。
汪暉:地方選舉的經驗是,在農民有基層組織的地方,更能動員起地方性的民主。對于消費主義的問題,確實應有許多配套的政策和措施來解決。
金輝:雖然從環境保護的角度總是讓人悲觀,但我對未來還是持謹慎的樂觀態度。因為,以中國的人口和環境資源國情,我們最不可能走美國式的過度消費發展道路;而以中國的傳統精神文化資源,我們最有可能走出一條新的發展道路,一條以文化立國為核心的民族復興之路。
黃平:還有一個理由樂觀,那就是:畢竟中國的規模大,內部就有回旋的余地,包括文化的余地、生態的余地,不至于狹小到無法走自己特色的小康社會主義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