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音樂

提起最美的音樂，即便是外行，也會如數家珍般羅列出一大堆曲名或作曲家的大名，更不消說音樂界所圈定的諸般經典了。而在我看來，世界上最好聽的音樂不是貝多芬，不是約翰·斯特勞斯，不是莫扎特，不是拉赫瑪尼諾夫，不是“梁祝”，不是“茉莉花”，不是“花好月圓”……

最美的音樂是在農村看電影的時候，是在晚上——至于月亮的有無已無關宏旨，而季節也可以忽略不計，但必定是紀錄片的音樂。因為那個時候，作為正片的故事片還沒有“開演”，而紀錄片不過是一個加映，一個墊場，一個熱身，也是一個召喚，滿懷的期待正被這音樂渲染得無比膨脹和飽滿。

那正是文化生活極為匱乏的七十年代初期，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

草草吃完晚飯，幾個伙伴或獨自一人走幾里路到另一個村子去看電影。越過一道山嶺，遠遠近近散布著幾處燈火，最明亮的一處必定就是電影的臨時放映場。那里不是學校的操場，就是生產隊的場院，抑或生產大隊或公社辦公地門前的院子。但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這樣一塊場地，能在場地上立起兩根能掛銀幕的柱子，柱子上還要綁上一個挺大的音箱。不知銀幕上正映現著怎樣的畫面，有隱隱約約的音樂傳來，心跳一下子加速起來。黑暗一下子矮下去一截，高大起來的我一下子輕盈無比靈活無比，在奔往放映點的路上，不是走，不是跑，而是飄，在音樂的誘導下一步一步地飄到那個勾魂攝魄的境地。先前對黑夜的恐懼和不適都不翼而飛，白天看起來丑陋無比的坑坑洼洼，此時此刻竟被黑夜涂抹成某個藝術流派的杰作，散發著神秘的藝術魅力。平時看起來其貌不揚的普通民居，此刻也莊嚴肅穆，高深莫測。那些在微風中竊竊私語的大樹小草莊稼，在黑藍的夜幕下嫵媚多姿，風情萬種。一切都因為在寂靜幽暗的鄉野間兩根掛著白色銀幕的柱子上的音箱，被8毫米電影放映機放出來的什么電影的音樂，從那里借助幽靜的夜空頑強地鉆進我的耳朵。白天的無盡煩惱，或者辛苦的勞作都在音樂的沖擊下一點點軟化、消退，胸臆間一股美妙無比的感覺在鼓蕩，在澎湃。那個時候，我就像一個哲人一樣想到：生活真是美好。活著真是幸福。

其實，那些紀錄片不過是《玉米螟的防治》、《果樹栽培技術》和《新聞簡報》，即便是生活在農村，也對這些內容不感興趣，而且因為風的原因，音樂常常會時斷時續。但在精神生活極度匱乏的艱辛歲月里，電影的內容是什么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電影上映，有音樂在曠野間彌散。其實，當時的電影正片也常常是一些沒什么可看性的紀錄片，比如《沙石峪》、比如《紅旗渠》。但這兩部紀錄片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看《沙石峪》的時候，我們全家下鄉不久，我還不過是五六年級的小學生。那天晚上，聽說公社有電影，吃完晚飯，我和弟弟，還有幾個小伙伴就出發了。那個公社叫閻店，離我們的家有七華里。大概要走一個小時左右吧?就像那個時代看的書一樣，電影也是從一半處開始看的。沙石峪是一個土質瘠薄的村子，為了改變貧窮面貌，他們開始修梯田。整部電影就是這個過程，乏味至極。走了半天的路，已是疲憊不堪，卻還要被銀幕折磨著。但畢竟是電影，而且還是彩色的，山石泥土都歷歷在目。能說不是一種享受嗎?我們就站在成年人高大的身軀后面享受著銀幕的折磨。好在電影還有一首插曲：“沙石峪，山連山，當代愚公換新天……”曲調昂揚優美。昂揚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昂揚之中能有優美，能有一點若有若無的抒情，撫慰著一個鄉間少年的心靈，該慶幸了。

《紅旗渠》大約也在那前后。因為前幾年曾播過一個電視劇，現在紅旗渠不會是一個特別陌生的名詞。那是河南林縣修建的一個規模很大的引水渠道，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片名的推出——它不是慣常的一下子出來，而是像寫出來一樣。就像有人站在銀幕前面用筆往上面寫的一樣，感覺得到筆觸的移動。在一個生硬的年代里，在一部枯燥的電影里，能有一點點柔軟，似乎也是一種溫情。不僅是我，一些成年人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此津津樂道。經歷著階級斗爭洗禮的人們已厭倦了急風暴雨，而需要一種柔軟的東西撫摩他們的心靈?這個電影好像有兩首插曲，或者一首插曲一首主題歌。“劈開太行山，漳河穿山來，林縣人民多壯志，誓把山河重安排……”只記得這一首了，是插曲還是主題歌也分不清了，但氣勢磅礴，壯志凌云。時代特征濃郁，讓我刻骨銘心。飄蕩在鄉野間的雄壯樂曲詮釋著一個偉大的時髦詞語：人定勝天。它表達的是與《沙石峪》完全相同的主題。

那個時代放電影時似乎前面都有加映(我們叫“加演”，小時候我們都說“演”電影)，頗有點像我們電視臺前些年把好看的節目放到很晚的時間一樣。不管出于怎樣的考慮，這樣的安排對于生活在鄉間的人來說有個很大的好處，就是能夠在正片放映時趕到那里，也就是說相當于在等我們這些人。但也常常到的時候，正片已開演。因為故事片要有人物的對話，有一些音的停頓和聲音的空白，所以走在路上往放映點趕的時候，若沒聽到像紀錄片那樣綿綿不斷的音樂，心里會很沒有底，說不準是正片已經開演，還是根本就沒有電影——情報不準的情況也是經常遇到的煩惱。當然，正片開演雖有損失，但還聊可自慰，不虛此行。

當然很多紀錄片的音樂也很好聽，比如《第一屆亞非乒乓球邀請賽》的音樂就很好聽，那個電影里的主題曲更是那個時代的流行歌曲：“美麗的鮮花在開放，在開放，朋友們啊來自遠方來自遠方，全世界的小朋友手挽手，友誼的花開萬里香萬里香。”曼妙的童聲合唱，唯美的艷麗畫面，宏大的敘事主題，讓一個人鄉隨俗的少年想入非非。歌曲后來被音樂老師刻成鋼版，印發給同學，成為音樂教材。也成為我告別童年的一曲絕唱。

更多的時候，紀錄片的音樂成不了教材，但會長久地流行。陳毅的詩《贈緬甸友人》就是一部紀錄片里一首很好聽的插曲，后來聽李谷一唱過：“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彼此情無限，共飲一江水。我汲川上流，君喝山下水。川流永不息，彼此共甘美……”也許原唱就是李谷一?我不知道。因為這部電影我至今尚未看過。當時這首歌很是流行了一陣，這樣優美的曲調，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會流行起來，更何況在那樣一個年代呢!很久以后，我知道了這部電影的名字《歡樂的節日》，因為插曲的原因，非常想看這電影。可惜，現在不知道該到什么地方去看。音像出版商拼命想著賺錢的門路，不知紀錄片是否會成為獲利一途?

紀錄片最有名的當數《東方紅》，那里薈萃了大量的優秀歌曲，而且我為了看這電影還無故耽誤了半天上班時間，但那已是粉碎四人幫以后了，我已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已不復有當年鄉下的渴盼和激動。而且我還買了這電影的歌曲集以及VCD影碟。但這電影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紀錄片，更不會是什么主片前面的“加演”。

“加演”的片子最多的是《新聞簡報》，基本上都是黨和國家領導人會見外賓的內容，片子也很短。它的功能大體相當于現在電視臺的《新聞聯播》之一部分。我就想起了一句當時流行的順口溜：“中國電影——新聞簡報，越南電影——飛機大炮，朝鮮電影——又哭又笑，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很形象地概括了當時中國電影市場的狀況。其中的“新聞簡報”并不只是說中國電影只有“新聞簡報”，而是說當時的國產故事片也像紀錄片一樣枯燥乏味，一如越南電影缺乏藝術性和觀賞性。其實，即便是缺乏觀賞性的故事片，也畢竟是故事片，我們對它的期待，遠勝于有著優美音樂的紀錄片。但不幸的是，在若干個電影的夜晚，竟然一宿都是“加演”的紀錄片，而沒有正片。看完電影往回走的路上，那種悵然若失的心情，真是無以復加，無法盡述。尤其是再遇到一個沒看電影的人刨根問底的時候，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看來，紀錄片作為“加演”片，它的音樂只是營造了一種氛圍，營造了一個懸念，營造了一份期待，營造了一種心情。它使我把內心的期盼無限膨脹，并幻化出種種美妙的圖景，讓我的精神從粗陋的凡俗的庸常生活中解脫。這樣情景的實現并不依賴于音樂的優美與否，而源于音樂與現實的巨大反差。一個儼然躬耕壟畝的農夫，一個剛告別校園的小知識分子，一個已然適應了或正在適應著鄉間生活的城里人，暫時告別了白天的生硬和粗礪，這黑暗中的音樂為他打開了一條通向天堂的路。那音樂就是仙樂。

其實，很多紀錄片的音樂并不好聽，不是作曲家敷衍，而是電影本身能給作曲家提供的創作空間極為有限。但紀錄片的音樂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綿綿不絕，從頭到尾鋪滿了整個銀幕，而且，極盡夸張修飾之能事，能把一個枯燥乏味的題材包裝成一首情味悠遠的抒情杰作。如是，它才會在鄉間漆黑的夜晚成為一種指引，一種誘惑。

走下山坡，走過村居，可以看到影影綽綽的人影了，可以聞到形形色色的煙味了，可以聽到輕微的嘈雜聲了。突然，銀幕一亮，一陣雄壯的音樂響起，是故事片激動人心的片頭：如果是八一電影制片廠，就是一個閃閃發光的軍徽；如果是長春電影制片廠，就是旋轉的工農兵雕塑——某一年的夏天，我和幾個小伙伴，站在遼南丘陵一條無名河的岸上，模仿這個造型，逼真而富有張力，感動得小鳥四處亂飛——然后上影，然后北影，還有上海電影譯制廠，但很少。鄉村就在這或黑白或彩色的銀幕下沉醉了。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