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與現實中敘事

作為活躍于當前文壇的一位實力派作家，季宇的創作有其獨到之處，那就是以兩副筆墨游走于“歷史”和“現實”之間。《段祺瑞傳》、《共和，191l》兩部史傳文學以及《當鋪》、《盟友》、《權力的十字架》、《徽商》等歷史小說，表現歷史，筆觸嚴謹、意蘊豐厚；《灰色迷惘》、《割禮》、《證人》、《最后的期限》等當代題材小說，敘寫當下，情節曲折、內涵深刻。季宇小說蘊含著豐富的思想，體現出作家深厚的藝術功力。疏延祥在《季宇文學作品閱讀手記》中說：“一般人倘若涉及兩個領域，就會有所偏重，或者雖然主觀上也都下過工夫，但卻給人一個更適合某一領域的感覺，可季宇兩副筆墨表現出來的東西都有很強的吸引力，都能讓人產生閱讀的快感。”

中篇小說集《王朝愛情》正好體現出季宇在創作上涉足歷史與現實這兩個領域的特點。這本小說集由《王朝愛情》、《獵頭》和《風吹草動》三個中篇組成，第一篇是歷史題材，后兩篇是當代題材。盡管各篇題材不同，卻都可以窺見其中的三個元素：好看的故事、鮮活的人物、強烈的認知價值。

一、好看的故事

《王朝愛情》給人的第一感受是好看。季宇善寫故事，故事對于小說的意義至關重要。可以說，故事是最為藝術的表達方式，大凡世界上優秀的文學作品，之所以成為了經典，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作者會寫故事。1990年代以來，曾在1980年代一度受到冷落和忽視的人物和故事又重新回到小說中。而此時，隨著市場經濟的迅速發展和大眾文化的蓬勃興起，文學所處的環境也發生了變化，人們的審美趣味已經轉移。一些作家無視這種轉變，漸漸與當下的讀者群產生了隔膜；一些作家過分注重文學的消費功能，在消費的大潮中溺而不返。能在雅與俗之間找到平衡點，需要作家具備良好的藝術素養和敏銳的捕捉能力。可以說，季宇在這方面是個成功者。他的小說抓住了各種具有戲劇色彩的人生片斷和生活場景，通過情節結構的巧妙安排，講述了一個個生動曲折、精彩異常的故事。

《王朝愛情》寫—個名叫王朝的錢莊伙計如何用十五年的時間贏得錢莊老板女兒玉蓮的愛情。這個愛情故事以晚清這樣一個風起云涌的歷史時代為橫坐標，以危機四伏的商界為縱坐標，曲折離奇，相當吸引人。《獵頭》抓住了當下都市語境中的種種內容：民營企業在市場經濟中的競爭，企業的管理發展，獵頭公司的運作模式，人才的流動機制，甚至老板與女秘書之間的婚外情……這些在日常生活中為人們所談論的俗事均被作家納入筆端。《風吹草動》更是將經濟與政治作為切人點，從振興集團總經理白振興的情緒由洋洋得意到惶惶不安的巨大轉變開始，講述了一個利用金錢來謀政的人，如何在反腐斗爭中被徹底擊敗的故事。這些大起大落的故事被作家處理得峰回路轉淋漓盡致，愛情、商業、競爭、官場等元素經由作家精心巧妙地排列組合和穿插回旋，制作成精美的文本。

講到故事的好看，作家的功夫不能不談。魯迅先生曾經說過，作家在創作中“選材要嚴，開掘要深”，選材與開掘都是作家的功夫。譬如情節，前蘇聯文化理論家波斯彼洛夫在他的《文學原理》一書中給情節下了這樣的定義：“作品所描寫的由人物構成的事伺：在空間和時間上的連貫性就是作品的情節。”情節是深化沖突，塑造形象的重要手段，也是達到引人人勝的閱讀效果的主要途徑。季宇對小說的情節沒汁很用心，倒置、懸念、對照、偶然等手法的大量運用，使他的小說情節跌宕起伏，具有了“好看”的閱讀效果。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季宇對于偶然性的注重。作家們有一句行話，叫“無巧不成書”。許多小說戲劇的佳作，在情節上都有一些碰“巧”的事情，這些“巧”遇和“巧”合，就是所謂的偶然性。藝術需要自然，但是如果情節的構成一味平鋪直敘，平淡無奇，作品就會顯得枯燥乏味。偶然性的巧妙運用，則可以造成懸念叢生，回旋跌宕的藝術效果。《王朝愛情》中的王朝在破產之后無法而劉這個殘酷的現實，心力交瘁的他打算將自己的命運交給老天來決定，“王朝撥動了轉輪，在飛快的旋轉中彈倉被啪的一聲合上了。短短幾秒鐘，生存還是死亡就這樣在冥冥之中決定了。此后，王朝閉上眼睛，平靜地舉起槍，對準自己的腦袋——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了敲門聲。”正是玉蓮這突然而來的敲門聲，使王朝最終活了下來，并且成功地得到了愛情與事業的雙豐收。《風吹草動》中省紀委書記李棟在接人時碰上拉客的，引發了一場更為徹底而有力的反腐斗爭；白正清在一家一直能夠通過“檢查”的絕對安全的娛樂場所被抓了個正著。在作家的工5妙安排下，這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偶然巧合，使作品充滿了新奇感，波瀾起伏，給人一種特殊的美感。更有意義的是，這些看似偶然的情節后，蘊含的是歷史發展的必然：一個真正的中國男人才能贏得別人的欣賞與尊重，反腐斗爭也必將隨著我國法治和監督體制的健全而逐漸深入。在對偶然與必然關系的處理之中，體現了作家對歷史、現實和當下的深刻理解。

二、鮮活的人物

對于一部寫實性的小說而言，決定其價值之大小、成就之高低的重要因素，要看它是否塑造了豐滿、生動的人物形象。喬治·桑曾說：“一本小說如果不寫人就算不上小說。”小說人物確實是小說藝術的核心問題，也是讀者在閱讀小說時最感興趣的問題。很多時候，讀者讀完一部小說首先記住的便是人物，人物的愛憎情仇、悲歡離合吸引著讀者，他們談論他，評價他，為他高興，為他憂傷。季宇注重寫人物，也善于寫人物。在小說中，他寫活了一組人物，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取得了一定的藝術成就。

《王朝愛情》中主人公王朝的性格在小說的開頭便生動地呈現出來。年少的王朝被人作弄，在打烊前的檢查時發現口袋里平白無故多了一塊銅板，情急之下的王朝將銅板吞進了肚子里。在第四次蹲茅房時將銅板屙山來后，他把銅板沖洗干凈又帶回了鋪子。“他沒有多想，銅板本來就是鋪子里的，盡管它使他遭了那么多的罪，但物歸原主，理應如此。”一個質樸、善良、忠厚的少年形象就這樣躍然紙上，無需用更多的言語來形容。隨著情節的步步推進，王朝性格中的多個層面也一一展現。作為商人，“他有一種強烈的賺錢欲望，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利可圖的機會”，他“膽大心細，敢于冒險”；作為丈夫，他盡心盡力地拼命在妻子面前表現自己，希望得到妻子對他的認可與愛，面對情敵時會嫉妒會苦悶；作為華商，他寧可傾其所有財力與洋商比拼，為的是挽回華商的尊嚴。任何一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總是擔任著不同的角色，在每一種角色的扮演過程中都會表現了不同的性格特點，這些性格特點作用在一起所形成的合力，便是這個人的個性特點。王朝在不同的性格層面中雖有不同的表現，但總的來看，出身低微的晚清華商是其形象的核心部分。正是出身的低微才使他格外努力，保留著一份淳樸和善良，給了他不斷往上走的驅動力；加之晚清時期華商的身份，最終成就了一個以民族利益為重、以身家性命為輕的個性鮮明突出的人物形象。《貓頭》中的顧大康同樣鮮活生動，構成其性格主導方面的便是小說中借獵頭公司總經理聞海之口所說的“農民意識”。正是這種意識導致顧大康的自私、狹隘、虛榮、功利、目光短淺、頑固不化，在全球經濟一體化、現代化的市場競爭中終被淘汰出局。季宇雖然寫出了一系列錯綜復雜的性格特征表現，但始終圍繞著一個穩定的基本性格來寫，使性格運動多樣而統一、復雜而深邃，表現出作家在人物性格塑造上的才能。

在人物塑造的手法方面，季宇善用地照，特別善于將具有不同性格的人物形象并置構成對照。這樣的方法不僅能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突出，增強共藝術感染力和生動性，也使得小說的情節緊湊而豐滿。中篇小說讀來雖讓人覺得舒服，但創作起來卻不容易。就人物形象塑造方面而言，它要求人物適中，不能像長篇小說那樣塑造眾多的人物形象，因此處理好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之間的關系就顯得特別重要。讀罷季宇的中篇，留在我們{己憶中的除了主要人物形象之外，還有其他人物形象，作家在這些人物身上的用筆雖不多，卻同樣讓人印象深刻。這樣的閱讀效果的產生，離不開作家塑造人物的對照方法。在《王朝愛情》的三個中篇中，都有這樣的人物形象，或正或反，卻都與主人公形象共同構成了一個人物群。比如《獵頭》中東方集團董事長葛義東，他坦誠、守信、胸懷開闊、任人唯賢的性格正是在與顧大康的鮮明對照中顯露出來的。對于這樣一個有著現代意識的企業家形象，作家并沒有用過多的語言去描繪，但這樣的處理方法所達到的效果遠比濃墨重彩地鋪陳一番更有感染力，而有張有弛、有輕有重的筆法更顯示出作家的功力。《王朝愛情》中賣國求榮的吳小狗，《風吹草動》中大力反腐的公安局長，都是在與主要人物的對比，十，完成其性格發展的。而無論是哪種人物形象的對照，在加強了作品藝術性的同時，也能體現出作家的價值判斷與追求，使小說的認知價值更為突出與強烈。

三、強烈的認知價值

除藝術表現之外，季字小說還具有敏銳的思想、強勁的人格力量和自覺的社會責任感。美學家科林伍德在他的《藝術原理》一書中曾要求藝術家們不要忘記自己的職責，認為藝術家的職責也就在于要把自己想要說的話說出來。社會之所以需要藝術家，就因為人們并不能懂得他們自己的心靈。藝術是社會的良藥，它為社會治療最麻煩的心痛，即意識所受到的腐敗墮落。上個世紀1990年代以來，中國處于社會經濟轉型之中，世俗觀念、世俗追求被合法化，超功利的精神價值、精神追求受到質疑。一些文人雖然對此保持著必要的警惕和深刻的憂思，但這些警惕和憂思卻在“吃飯第一”的生存要義前變得軟弱無力。所幸我們仍擁有不少作家堅定地跋涉于高揚崇高精神的創作之路上，季宇便是這樣一位作家。在他的作品中，我們除了可以欣賞好看的故事、鮮活的人物，更能領悟到其中蘊含的強烈的認知價值。

季宇小說無論寫歷史還是寫當下，無一不包含著盈溢沛然的認知價值。結合這三個中篇來看，《獵頭》和《風吹草動》一個將思維定格于經濟領域，一個將筆觸指向了反腐斗爭。透過《獵頭》，我們可以發現，作家敏銳地感受到了在全球經濟一體化格局中，伴隨中國市場經濟發展而出現的亟待解決的種種問題，特別是人才的流動與管理問題。時下有一句時髦的話：“二十一世紀什么最重要?——人才!”的確，在科技水平飛速提高，經濟建設日益發展的二十一世紀，沒有什么比人才更加有價值，人才創造的是生產力。作家在揭露唯利是圖的惡性競爭的同時，也發出了建立健全的人才流動、管理保障和監督機制的呼吁。盡管有人或許會認為優勝劣汰、弱肉強食是市場競爭下的游戲規則，但文學的作用不就在于感化人們的心靈嗎?透過《風吹草動》，我們可以發現，作家冷峻深刻地揭露那些企圖利用物質手段來謀取一官半職的腐敗現象，極力倡導正義，具有警示作用。批判的鋒芒雖不張揚畢露，卻同樣犀利深刻；一波三折的情節反映出反腐斗爭的艱巨性與長期性；意味深長、略帶諷刺效果的結局更是留足了想象與思考的空間。《王朝愛情》雖用歷史人物和故事來承載著小說，卻反思人性，具有很強的當代意識和現實意識，是有意識地在歷史的關照中來審視現實。現實是歷史的延續，對歷史的反思也是對現實的思索，作家在這個歷史故事中寄寓了對現實問題的憂慮。為了挽回民族的尊嚴，王朝可以舍棄所有的家產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正是憑著一個真正的男人、真正的中國男人，他贏得了妻子玉蓮的愛情。這樣的結局顯然已經超越了歷史題材的束縛而具有了現實的精神

四、結 語

胡適先生曾有這樣一段話：“你種谷子，便有人充饑；你種樹，便有人乘涼；你拆爛污，便有人遭瘟；你放野火，便有人燒死；你種瓜便得瓜，種豆便得豆，種荊棘便得荊棘。”以此來比喻作家的責任意識十分形象。真正的作家絕不滿足于將寫作當作一種安身立命甚至謀取錢財的方式，他會堅持文化使命感和道德原則，驅逐黑暗，戰勝丑惡，攜他人共同走向光明和美好。像季宇這樣能夠懷著關注社會，冷靜客觀地狀寫現實的作家，在缺乏文化責任感和寫作日漸浮泛的今天，正是我們所呼喚的，我們同樣期待的，還有他的下一部作品。

責任編輯 溫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