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柯可留意起王以鳴,與同事的閑言碎語有關。她偶然聽同事提起,當初自己能進公司,是因了那顆藏在左眉間的紅痣,王總說它能給公司帶來財運。她偷偷掏出化妝鏡,對著赭紅色小痣洋洋得意地想:從前可沒人說起過,莫非只有王總才懂得賞識它?
兩人再相遇,柯可便不自覺地將目光聚集在王以鳴身上,倍感親切。不久,她讀出他眉宇間的非凡氣質,眼角邊掛著的迷離,又聽說他離了婚,妻子跟藝術家跑了,于他便多添了幾分憐憫。那一天,同事都離去,她留下來加班,不知何時他出現在身旁,指導完她做設計,還護送她回去。她對他產生出強烈的好感,心田似清泉汩汩涌出:原來這個有為男人,還懂得憐香惜玉!夜里失了眠,滿腦子都是他的影子,還一廂情愿地將他的眼神想象成帶著曖昧。
她開始磨蹭著工作,把活兒留到加班后做,卻再沒碰見他。9月,秋雨停了,她要離開時瞥見經理室的燈還亮著,堅持著留下來。深夜他出門,見她伏案睡著了。朦朧間,她感受到他遞來的外套含裹著暖意,猝然立起身,脈脈地望著他。
四周浮動著桂花香,兩人相視一笑。這一笑足以溶解所有的陌生。他辨出她目光中溢滿了愛意,緩緩地抬起手,指尖顫抖著從左眉劃過,擁她入懷中。
手牽著手下樓,臨別時他有所依戀地說:“我要回去了。”她聽出話中的含義,嗲著聲音乖巧地說:“我也要去。”
B
黑色桑塔納行駛在波光搖曳的湖畔,微風繾綣著柯可的長發,對面照來的車燈映射到她的眉心。他側轉頭,剎那間望見那顆紅痣清晰剔透著,像被電流擊中心扉,緊急剎住車,附在她耳邊說:“只要你愿意,我們就在新房共度一生。”語氣有力且深情,似道出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她格格地笑,恰到好處地挪開頭。
“足足160平米,緊挨水果湖。春天傾聽湖水呢喃,夏日享受湖風親撫,秋天領略粼粼碧波,冬季欣賞白雪旋落……”他沉浸在對新房的描述中。她陶醉地聽,天真地想,只要能每天被他陪著沿湖岸走上一段路就足夠了。
她撒著嬌要他背上樓。他氣喘吁吁地背她到門口,突然松開雙手,嚇得她尖叫起來。抱住他的腰站穩腳,兩人像親熱的情侶一般暢笑起來。
他主動提出要做夜宵給她吃。糖醋里脊很鮮很甜蜜,她吃得碗底不留一點痕跡,就又想,要是一輩子能吃到他燒的菜該多好。夜半時分,他摟住她的腰,不舍得她走,她裝出堅持要走,拉扯幾個回合,終于擁抱在一起……
清晨,手機響了。他匆忙起身,躲到一邊接聽。她聽出那頭女人的聲音略顯沙啞,卻依然動聽,頓時生起醋意,悶悶不樂地坐起。他專注地與女人談著什么,語氣由驚詫轉為激動,卻顧不上慰藉她猜疑的眼神,甚至沒留意到在她胸前緩緩滑落的薄裙。
他到底倉皇地走了,她丟出枕頭也無法擋住去路。她為轉眼間失寵放聲無淚地哭,壓根兒不知道一段情意已在離開時被他封存,再覆水難收。
C
柯可郁悶地進公司,使勁擦桌子,拖地板,做著從沒做過的苦力活。王以鳴半小時后進來,一如既往地對大家友善地笑。她撅起櫻桃嘴,作生氣狀。他倉促地繞過去,沒瞟過她一眼,更沒說什么。
一切與往常沒什么兩樣,可柯可卻覺得反常,心神不寧起來。同事來借皮擦,她舉著水筆問夠不夠。垃圾工來清廢紙,她指著杯子說加點涼開水就夠了。那個上午,同事都懷疑柯可可能被人甩了,只有她自個兒沒懷疑過。她只是不可思議地想,王以鳴怎么說也該向自己解釋些什么,可他竟然連找時機再解釋的暗示也沒有。她難以置信,僅此而已。
捱到中午,同事來問她要不要一起吃飯,她大口大口地灌水,作輕松狀說:不餓。到同事都離開,她捧著卡通杯屁顛顛地進到經理室,笑嘻嘻地說:“我大人有大量,清晨的事你向我認個錯就算了!”她是覺得與其慪氣傷身體,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以鳴抬起頭,定定地望著她,冷峻地問:“有事么?” 似乎沒聽見她說什么。
她原本是來與他和解的,卻遭到訓問,一時措手不及,楚楚地望著他。
他“啪”地點燃煙,煙霧將臉氤氳成灰白色,見她不做聲,又作出傲慢的語氣說:“我承認昨夜不該讓你留下,也承認自己一時太沖動……可是我,會補償你的!”
話語落進卡通杯里,杯子承受不住重量,“啪”地落到地面,可愛的雪絨花圖案被摔得粉碎。隨雪絨花被摔碎的,還有她寄托在他身上的夢,連同余溫猶存的記憶……
昨夜還想永遠與我在一起的,怎么就成一時沖動了?昨夜還舍不得,怎么就成不該了?她責問著自己,恨恨地想,莫非時間隔得這么近,他的感情仍可以在其間被拋卻得一干二凈?真是變色龍!她像弄丟了寶貝的小孩可憐巴巴地望著他,惆悵的情緒封堵住喉嚨,哭不出聲來,任由眼淚像漲潮一般漫出眼眶。
傳來同事的交談聲,她反復地勸自己要堅強,別再哭,然后擦干淚咧著牙裝作若無其事地出門,坐回座位,才再忍耐不住掩面抽泣起來……
D
有氣無力地回新房,柯可發現桌上擺了一份房產證,房主欄赫然寫著“柯可”二字。她苦苦地笑,悲戚地想:失去的愛情,又豈是用房子可補償?
她把房產證甩到一邊,不停地往肚里灌紅酒。天旋地轉起來,她搖晃著來到陽臺,大聲地唱《為愛癡狂》。
深夜醒來,她發現自己倒在陽臺上睡著了。腦袋似要炸裂開,思維還沒完全恢復,王以鳴又浮現在腦海,連同他眼角飄搖的迷離。想起撥打他的電話,起身才發覺小腿疼得厲害。不知在何時,腿溝被刮了道深口子,血滲出來,結成黑痂。她軟塌塌地坐到地上,凄涼地想,原來紅塵中要說服自己忘卻一個人,比忘卻一道傷還難,還痛。
于是中午,她刻意地等他出門,一聲不吭地跟在身后,排隊,打飯菜,再小心翼翼地坐到他對面,低頭扒了米飯,滿面堆笑地抬頭,卻發現他已坐到另一張桌上。她霍然站起,想發怒,正好遇上他滿帶憂愁的目光,到底狠不下心掃他的面子,只能把飯菜全潑進桶里。
下午,一位同事神秘地把她叫到一邊,告訴她,看見王以鳴與一女人在商場購物,還手挽著手。她望著同事,半信半疑地問:真的?那人又添油加醋說,女人還頂年輕頂漂亮,像章子怡。她再也支撐不住,似迷失了航向的輪船又觸及到暗礁,心跌落到深谷,絕望地哭起來。多少還有些不甘心,卻明白再無力挽留住什么。
E
既然他不再要我了,我更沒理由糾纏他!柯可往臉上貼著面膜,自欺欺人地想。等取下面膜,她主動給女友打去電話,告訴她們自己依然孓然一身的境況。在辦公室,她向同事大聲宣布,自己喜歡吃海藻干,喜歡清秀男子……她決定盡快開始新的戀情,徹底忘掉叫王以鳴的男人。
那以后,她相過三次親。先是哲學博士,典型的憤青,從見面到離開都在抨擊人類丑態。再是文學碩士,奶油小生樣,談話時目光忽掃左忽掃右,像個哨兵。最后是軟件開發師,羞澀地耷拉下頭,像枯萎的向日葵,手還不停地搓捏著衣角。
一連串的失望,令她心灰意冷,天天板著苦臉像蔫了的黃瓜。死黨心疼她,泄密說,相親的對象都是王以鳴布置同事給介紹的。她才活躍起來:原來他還記掛自己,還心疼著自己!王以鳴的名字連同模樣在瞬間又冒出心房,擴散到身體的每個角落……
夜里步入酒吧,喝了很多酒,眼淚滴落在12度的薄荷酒里,濺起清涼的小花。她再無法控制住思緒,掏出手機撥了號碼。
王以鳴跑了很長的路,才接通電話,焦急地問:“怎么啦?”
她語序混亂地說:“再不來看我,你,就再看不到我了!”
他緊張地問:“你到底怎么啦?告訴我你在哪里?”
她像瘋了一般浪著聲音笑,不再說話。直到他摁響喇叭,嘶啞著聲音喊道:“如果你做傻事,我會一輩子不安心的!”她才止住笑,告訴他自己在“紅色佳人”。
他沖進來,一把攬起她酥軟的腰,像老鷹捉小雞一般把她塞進車里。轎車飛馳起來,她像勝利者一樣驕傲地勾住他,片刻又找回依戀,積蓄的困意偷襲上心頭,再堅持不住,昏沉睡去。王以鳴熬紅著眼守護在一邊,擔心她真會出事,不敢合眼。
眉心滲透著涼意,她伸出手去摸,才知道他的淚滴落在紅痣上。掙扎著坐起,憐憫地望著他,不知說什么好。他把目光挪開,到壁鐘敲響四下,重重地抱住她。她在懷里號啕起來。
漸漸地,他的手像死去的櫻花般無力地垂下,心凍結成冰,再無法升溫。她哭累了,再流不出淚,委屈地望著他。他蒼白地說:“請你相信我,我曾夢想過與你共度今生,只因我妻子再回來……”
她呆愣住,到想追問他那女人是否真比自己年輕比自己漂亮時,他卻已起身消失在夜色。
F
周末,柯可決定去見王以鳴的妻子,做最后的努力。跟蹤到路口,他把車子停進車庫,她坐在的士里望著。到他進到小巷,她追趕上去,卻沒見到他的蹤影。
她被甩了,沮喪地走在廣場上。一女人坐著輪椅,素雅的淺藍色裝束,朝她微笑著招手。她走過去,才知道女人的蝴蝶結滑落到地面,需要幫忙。她拾起蝴蝶結,無意中瞥見女人的右眉心有顆碩大的紅痣。女人感激地抬頭,也注意到柯可的小紅痣。
兩人會意地笑,一見如故。女人說,丈夫去買東西了,留下她等在這里。柯可想反正也無事可做,不如留下陪陪女人。她推著輪椅在廣場轉圈,風愜意地吹過來,女人講述起自己的愛情:一青年流浪到武漢,找不到事做,錢用光了還餓了三天三夜。她動了惻隱之心,請他吃豐盛飯菜,還介紹他進自家飯館作學徒。后來兩人結了婚,父親把飯館交由他打理,生意卻蕭條下去,終于關門大吉。他倆迫于壓力離婚,一個畫家乘虛而入追求她,她動了心隨畫家去了上海,從此與他再無聯系。直到一年前,她出車禍撞斷了腿,畫家拋棄了她,萬般無奈下打通了他的電話……
“沒想到,八年后我再求他,他不僅沒嫌棄我,反倒責怪自己當初毀了飯館,毀了我的幸福。”女人平靜地說。經歷過多年的滄桑,令她堅強起來,即使講述哀婉往事依然不動聲色。柯可在一邊聽著,被感動得淚雨漣漣。
輪椅被什么東西阻擋住,柯可驚詫地抬頭,見一熟悉的身影正弓腰蹲在輪椅前,亮出新衣裳問女人喜不喜歡。竟然是王以鳴!她愣住了。望著女人一臉的幸福,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對他奢求什么,從包中掏出那份褶皺的房產證,塞進他手里。
王以鳴顫著手亮開它,望著她默默地想:其實愛情的影子早出現過,還被寄予了美好的愿望,卻終難持續過兩三天,只因兩人雖有緣,愛情卻非全由緣決定!
女人回轉身與她告別,甜甜地笑著說:“我丈夫說過,眉心有紅痣的女人會給男人帶來福氣。謝謝你的幫助,祝福你也能遇上有福氣的男人!”
柯可強擠出笑點頭,目送他倆遠去。直到再看不見蹤影,心中那線最后的希望再無法抑制住,她對著廣場外的一湖渾水問道:“如果十年后我也被人拋棄了,你會不會再要我?”無人回答,只有風卷著湖水拍打在堤岸,濺起朵朵漂亮的水花……也許一段愛情只需延續兩三天,它的印跡就足夠留存到十年后,依然無法抹去。
愛你不只兩三天,是因為愛之前要積攢下愛好多年,愛之后還將銘刻下愛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