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珍

早讀時，李小珍的媽媽一手端一碗湯飯，一手拿一雙筷子，探監似的站在教室門口。這是學校常見的一幕，孩子的肚子連著母親的心嘛。我對她說現在正在上課，把飯交給我吧，就將飯接了過來。這是碗老白菜葉和鍋巴煮的湯飯，鍋巴糊得厲害，呈黑黃色，老白菜葉多，鍋巴少，很稀，不見一點兒油星。現在誰還吃這種東西，可見李小珍家生活是多么困難。

“老師，天冷，叫她現在出來趁熱吃，她餓著哩。”

面前這衣衫邋遢〔ｌāｔā〕的中年婦女，開始我怎么也不相信是李小珍的媽媽。第一次家長會她自我介紹時，我以為我聽錯了。李小珍文靜秀氣，身上衣服雖陳舊卻整潔，與其母截然不同。不過細看李小珍還是像她，特別是眉眼，只有這一點說明她是李小珍的媽媽。

“她為什么不吃早餐就上學？”

“這孩子不聽話哩，一點兒事便不高興，一不高興便不吃飯。”

李小珍媽媽轉身匆匆走了，她的話使我納悶。李小珍在學校是好學生，在家里卻不聽話？李小珍爸爸已去世，媽媽靠撿破爛兒維持生活。我把李小珍叫出來吃飯，她卻端著碗不動。

“為什么不吃？”

“不想吃。”

“為什么不聽媽媽的話？”

“媽媽不愛我。”

“怎么不愛你？”

李小珍沒回答。哪個媽媽不愛兒女，不愛她會把飯端到學校來，會年紀輕輕守著寡養你？這孩子不懂事。我一向喜歡她，可對含辛茹苦的媽媽這種態度，我對她的看法改變了。

不過也許做媽媽的確實什么地方虧待了她，使她心結難解也未可知。為了了解情況，下午兩節課后，我上她家家訪。正好她媽媽撿破爛兒回來，她放下籮筐，請我屋里坐。可屋里這兒一堆廢紙，那兒一堆銹鐵絲，這兒一堆舊玻璃瓶，那兒一堆爛塑料……連下腳的地方也沒有。

我只好站在門邊和她交談：“李小珍在家勤快嗎？”

“勤快倒勤快，地上這一堆堆東西，全是她分揀的。家里燒的煤渣，也是她到處撿的……”

“那她怎么不聽話？”

“犟，主要是犟，老是不高興。她一點兒也不知艱難，不知我的苦。”

“她說你不愛她。”

我話一出口便后悔，這太刺傷她的心。果然，她臉白了，眼也直了，張開嘴愣了半天，突然手一拍腳一跺，大聲叫起來：“街坊們噢！小珍說我不愛她！大伙兒說說我愛不愛小珍，天地良心……”隨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號起來，傷心極了。

鄰居們聞聲跑來，以為出了事，滿院子都是人。了解情況后，大家都罵李小珍不懂事，媽媽這么辛苦都是為了你。平時大家都看到她的好的，給你吃給你穿，還說媽媽不愛你，這孩子沒良心！在大伙兒的勸慰下，李小珍媽媽從地上爬起來，將剛撿回來的兩籮筐破爛兒騰在屋里，又挑起籮筐撿破爛兒去了。她沒時間憂傷哭泣。

媽媽一走，李小珍放學回來了。院子里的人還沒散，都圍上來說李小珍不對。李小珍隨人批評，一句也不辯解。等人們一說完，她便進屋去分揀媽媽撿回來的破爛兒了，她也沒時間多說。我就給她當助手，幫她將東西一堆堆放好。

分揀完畢，李小珍提起籃子又去撿煤渣，我也跟著去。來到一家餐館前的垃圾堆旁，我們開始撿煤渣。現在都燒液化氣，已經很少有人撿煤渣。天氣干冷干冷的，風呼呼地吹著，揚起的灰塵撒了我們一身。我撿了一會兒手便疼了，蹲得腿也發麻，只好堅持著。

“你家燒火全靠撿煤渣？”

“是的，沒錢買煤。”

“夠燒嗎？”

“不夠，晚上都沒熱水洗腳。”

我把剛才家訪的情況告訴她，她反應平靜，說她媽媽就是這樣，動不動就坐在地上哭。我說我不該把你的話告訴你媽媽。她說沒關系。我問媽媽怎么不愛你。她沒正面回答，只說反正不愛。這時忽然她的手被煤渣中的玻璃扎破了，我掏出餐巾紙給她止血，可沒東西包扎。她說不用包扎，這是常有的事。她的手很粗糙，手背又腫又裂。這樣的手怎么還能撿煤渣？

我叫她別撿了。她說不撿明天便沒燒的，仍繼續撿。撿了一個多小時，僅撿了小半籃煤渣。往回走的路上，我說，以后還是要聽媽媽的話，媽媽是愛你的。她沒做聲。

第二天一早，李小珍跑來向我請假，說她媽媽病了，她要送媽媽去看病。我問什么病，她說不知道。我見她神色不對，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她這才告訴我媽媽不是病了，而是摔傷了。原來昨晚她媽媽去鏟火車上的煤，從車上摔下來了。

李小珍哭了，說：“媽媽摔得很重，只怕要落下殘疾了。媽媽原本叫我也去鏟煤的，我不去，媽媽便罵我不知艱難，不知她苦，不聽話。我是老不高興，媽媽便說我犟。我怎么不知艱難，怎么不知媽媽苦？可有什么辦法？我叫媽媽別去鏟煤，媽媽不聽，攔都攔不住，結果……

李小珍越哭越傷心，弄得我眼淚也流出來了……

插圖王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