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的殘陽

每天清晨看到那些頭發花白面色紅潤的晨練老人，總會想起李商隱的名句：夕陽無限好。雖然此時的生命不再像初升的太陽那樣朝氣蓬勃，可誰又能說兒孫滿堂、身體健康不是一種幸福呢！但是自看到患了晚期癌癥的舅舅，我才知道夕陽原來還有另外一種景致：泣血的殘陽。

2004年11月7日，那是一個陰雨的天氣。我去給兒子買奶粉，回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雨“嘩嘩”地澆在身上，腳下鞋的縫線處灌進了雨水，初冬的那股刺骨的寒氣直逼心底，牙齒打著顫，一心只想快點回家換掉濕淋淋的衣服。我一路小跑，就在過了馬路快到家的時候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舅舅肝癌晚期。聽到這個消息我愣在了馬路邊，一時竟不知該往何處走，耳邊除了“嘩嘩”的雨聲什么也聽不到了，只看見來往的車輛刺眼的燈光劃破了雨幕，寒冷一下子沒了，除了心還在跳動之外，我沒有了任何感覺。我不知道該打電話給誰，該讓誰和我一起分擔這不幸的消息。雖然也曾經歷過生死離別，但那是一瞬間，讓你來不及思考就得接受事實，而今……我不知道是害怕還是難過。就這樣站在雨里，看著橘色的街燈，看著來往的車輛，直到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我回了家。我什么都沒說，先生只以為我是累了，也沒有多問。黑漆漆的夜里，望著天花板，感覺是那樣的飄忽不定。這一切是真的嗎？會不會是誤診？如果是真的還有治愈的希望嗎？難道舅舅真的要離我而去了嗎？一遍遍地問自己，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下午和母親一起去了舅舅家。盡管想像過很多情景，想像過很多舅舅的樣子，但惟獨沒有想到——泣血的殘陽！

因為生活的變故，已經很久沒有去過舅舅家了。一走進舅舅的小屋，昏暗的燈光下滿目的陳舊與破敗，惟獨能看到的一塵不染的就是斜對著門的舅媽的一張寬大的床，白色的床單和被罩，白得很透亮。在這張床的旁邊是一個單人的有些塌了的，皮子已經外翻的褐色沙發。沙發旁邊是一張窄得翻身都不太容易的小床，那就是舅舅的床。床上的被子臟得已經感受不到粉色的溫馨了。同一個屋子里兩種不同的待遇，竟讓我感到舅媽的床有些白得刺眼。去時舅舅正坐在一進門左側的桌子旁吃飯。看到舅舅，我的淚一下子盈滿了眼眶。舅舅的頭發全白了，而且很稀疏，瘦得就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身上衣服臟舊得有些看不出本色了。

一進門，舅舅都沒有招呼我一聲，就邊吃邊說了句：我不行了，要死了。我沒說什么，此情此景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坐在了桌子旁的沙發上，默默地看著。舅舅的面前有一小盆粥，一個兩和面的饅頭，兩條鯽魚，一盤土豆胡蘿卜，菜里有一股濃重的油膩味。我知道舅舅一向不喜歡油大的東西，不知這菜里為何放了這么多的油。舅舅頭也不抬，左手拿著勺有些顫抖地不停地往嘴里送粥，右手的筷子也有些顫抖地不停地夾魚。雖然每次夾得不多，但從我進門他就沒有停過，看來舅舅真的是要走了。或許人都會這樣吧，臨走前多吃一點，下頓也許就不是陽家飯了。舅舅說過那句話后，就不再說了，只是不停地喝粥，吃魚，吃饅頭。舅舅的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只能看見他的上下唇哆哆嗦嗦地左右動一動，飯菜在嘴里用牙床磨一磨，然后那凸兀的喉嚨上下一動，就骨碌進去了。舅舅就這樣靜靜地吃著，我就這樣默默地不錯眼睛地看著。突然，舅舅的淚滾滾而落，悄無聲息。舅舅趕緊別過頭去，顫顫地用椅背上的枕巾揩了揩鼻涕。眼看著淚水砸在了地上，我卻分明感覺到它砸在了我的心上，我的淚也悄無聲息地滾落。我趕緊擦了擦，硬把余在眼窩里的淚水咽了回去。我不能哭，雖然舅舅已猜到自己不行了，可是他畢竟還不知道真相。一瞬間，這情景深深地刻在了心上，讓我事后千百遍地想起，千百遍地悲傷，千百遍地失聲慟哭。舅舅又在吃，可是這回他也吃不下了。舅舅吐了，兩行淚水順著鼻翼靜靜地滑落。

舅舅趴在了床上，因為腫瘤壓迫神經，痛得受不了，不能躺。舅舅讓我給他蓋上被子。實際上屋子里并不冷，可舅舅開著電褥子，穿著毛衣棉褲，還讓我給他蓋上被子，生命的燭火真的是越來越弱了。我輕輕地給他捶著背，舅舅的背沒有抽動，但我卻清晰地看到了舅舅臉上的淚痕，偶爾的還用枕巾揩一下鼻涕。我仍然不知道該說什么，說不讓他哭？還是說不讓他悲傷？難道一個臨死的人連哭和悲傷的權利也沒有嗎？

舅舅一生養育了4個子女，有一個女孩在9歲那年夭折了。大兒子是博士后，兒媳也是博士后，兩人同在一所大學執教。如此的學識卻不知什么是孝道，從未給過舅舅一分錢，就連舅舅住的一屋一廚幾百元的包燒費還要舅舅從每月四百多元的退休金里攢。舅舅的家除了電燈外惟一的一樣家用電器就是一臺老得都不曉得什么牌子的電視機。舅舅自己會修家電，壞了就修一修，這許多年也不知修過多少回了；二兒子雖然沒有什么大出息，但夫妻兩人月收入二千多，和舅舅住前后樓，就是這樣近他們也沒有來照顧過舅舅。舅舅的衣服很久都不會換一件，夏天有了濃重的汗味，就自己在一個小盆里洗一下；還有一個女兒遠在美國，雖然年年寄錢，可是舅舅從來都沒收到過，因為錢還沒等到舅舅手里，就已經被舅媽給存上了。舅媽是一臺老虎機，只知道吃錢從來都不往外吐。舅舅四百多元的退休金要負擔家里所有的費用，就是這樣舅舅還攢了2000元，或許就是這2000元要了舅舅的命吧！舅舅的退休金剛剛發了兩三年，在這之前因舅舅單位領導貪污從沒給退休人員發過工資。為這舅舅打官司告狀，告了兩年多才有了退休金。舅舅家的包燒費幾年都沒交了。前年供暖公司來催錢，再不交就要停氣了，舅媽依然不交，沒有辦法舅舅只好把自己辛辛苦苦積攢的2000元錢交了包燒費，雖然還欠一些，但總算解了燃眉之急。交了錢又怕舅媽知道他私下里攢錢打仗，舅舅已經打怕了，他找到了媽媽，告訴媽媽如有人問起就說是從媽媽這兒借的。我記得那天舅舅哭了，我想舅舅一定是覺得活得太委屈了。后來這2000元雖假說從媽媽這兒借的，但除了舅舅念念不忘之外再沒有人提起過。從那以后，舅舅經常唉聲嘆氣。舅舅很有學識，但就是像姥姥一樣很傳統，無論多么委屈也沒有想過離婚，就這樣一直將就著。一直將就到今天要用死亡為自己的婚姻劃上一個句號。

舅舅坐了起來，總趴著胃不舒服。因為腫瘤產生的疼痛，舅舅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覺，臉色灰白灰白的。惟一能看到有點紅潤的地方就是內眼瞼。可能是人老眼皮松懈了，我坐在舅舅的側面，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內眼瞼，淚就從那個粉紅色的地方流下來，淌過舅舅瘦削的臉頰，滴落在黑得發亮的棉褲上，一滴、一滴、一滴……這情景毫無聲息，靜得讓人揪心。我強忍著淚水默默地陪伴著他，說些什么呢？勸他痛快的哭一場？這不是傷心事哭出來就會好，死亡永遠是一個黑暗的話題，碰上了就會痛得不得了。那么，勸他堅強一點？生活在一個沒有愛的世界里，得不到最好的照顧和治療，僅靠堅強延續的那一點點時光，除了能得到肉體和精神上的雙倍痛苦還能換來什么呢？我靜靜地凝視著舅舅，淚還是一滴、一滴、一滴……滴落在黑得發亮的棉褲上。

我猜測著舅舅的心思，想他更多的應該是回憶，回憶這困苦委屈的幾十年。我不敢問，也不敢說，舅舅的心應該是千瘡百孔了。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沒有盡過一點孝心，同一個屋檐下生活幾十年的妻子也從沒有一句噓寒問暖的話，除了吵架和要錢便形同陌路，而每一次刺耳的罵聲都只能讓親朋好友們“敬而遠之”。這樣的生活要怎么說呢！

舅舅一句話也沒有，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淚還是一滴、一滴、一滴……滴落在黑得發亮的棉褲上。窗外，一輪如血的殘日正在高樓的背后悄悄地隱退。這時，舅媽的四妹突然起身：“姐夫，這是毛毛給你的2000元錢，讓你看病，你拿著吧！”說著她把錢塞進了舅舅的手里。舅舅的淚一下子泉涌而出：“我——我不要！”舅舅聲音不大，可我卻看到了他的心在顫抖，在流血。那一刻，我和舅舅的心好像一下子相通了，那怎么能是治病的錢？！那分明是買命的錢！這許多年都從沒收到過女兒寄來的錢，如今要死了，錢卻寄到了手！正如我所料，舅舅沒有要這筆錢，而是把它掖在了被角下，然后又望向了窗外。舅舅的淚像小河一樣靜靜地奔涌在臉上，所有的悲傷和痛苦都在這一刻被引爆了。而此時，窗外那血色的殘陽正輕輕一跳消失在了鋼筋水泥的背后。

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次誤診，就像現在的舅舅，死亡就擺在眼前，火紅的太陽正跌入山谷，生命就要在太陽的東升西落里擱淺了！不——死亡真的是太可怕了，它帶走了一切機會！一切可能創造美好哪怕是感受痛苦的機會！我再也忍不住了，淚滾滾而落。我緊緊地握住了舅舅的手，想留住他，可是他的手冰涼冰涼的，我想恐怕神仙在世也不可能了，十指連心哪！舅舅滿臉淚痕，用那哭泣的聲音開始攆我和媽媽走：“你們走吧！你帶個孩子，身體又不好，別再來看大舅了，大舅不好的時候一定告訴你！啊，聽話，聽大舅話，別來了。”淚水在我、媽媽和大舅間流淌：“大舅，你別多想了，過兩天我還來看你。”媽媽則什么也沒說，捂著嘴走出了舅舅家。

幾天后，當我慢慢地接受了這件事，漸漸地平靜下來時，舅舅凄涼的晚景就像一幅畫卷一樣深深地印在了腦海中，每每想起都會感到心靈的震撼。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今天，除了當好父母，是否更應該思考一下怎樣做好兒女呢？我們都會老的，有誰希望今天泣血的殘陽就是明天的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