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覺的記憶

算不出有多少細節(jié)在我生命中不同一般。過往的歲月里讓我們心甘情愿去堅持的總是那些類似鄉(xiāng)愁的東西。在我內心深處，它們都是值得珍藏的記憶。

１

媽媽的老家在長春。相對于一個在煤礦生長的孩子來說，長春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城市。小時候最常聽她提起的，是長春街邊的炒燜子，而不是姥姥去世前留給她，后來被她姑姑搶走的那一匣子珠寶。這種美食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極其美好的印象，和媽媽在描述它的時候臉上所現(xiàn)出的神往之情一道，埋藏在腦海深處。在16歲之前，我不知道，味覺也是有記憶的，那種懷想是另類的鄉(xiāng)愁。直到我上了大學，大學畢業(yè)奔赴寧夏，在銀川街頭，遇到了炒燜子。當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種炒粉就是媽媽念念不忘的炒燜子。它是一種涼粉，通常像水豆腐一般大小，東北人叫粉坨。把它切成塊狀與塊狀的豬血炒在一起，吃起來香噴噴的。1986年至1989年間，我不知吃掉多少盤炒粉。我對銀川最強烈的味覺記憶不是釀皮不是拉面不是羊湯水餃，而是它，炒粉坨。

后來，回北京讀研，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東華門夜市大大的炒粉鍋邊，看到了“炒燜子”三個字，方才恍然大悟：原來，媽媽的鄉(xiāng)愁有那么深那么重，以至于遺傳給我，讓我在遙遠的異鄉(xiāng)和它一再相遇，不棄不離呵。直到現(xiàn)在，我還時常從超市買回大塊的粉坨，和辣椒、豬血或肉炒啊炒，紅紅黃黃的燦爛一盤端上桌，埋頭苦吃。只是已經分不清楚這盤子里裝的是我的西北情結還是母親的鄉(xiāng)愁了。

２

Y是學歷史的，生活態(tài)度認真又細膩。比如，炒菜時，油下鍋以后一定先放鹽后放菜，其中的科學道理聽他講解過，只是聽不太明白所以也就沒記住。提起小時候的生活，他最想念的是大米粥就咸鴨蛋（這一點與我驚人地相似），對東北老家的粗糧雜糧一概沒有好感。尤其是高梁米，被他視為最難以下咽的東西。

他上大學的時候，食堂的伙食較差。當時人們吃飯還以粗糧為主，學校食堂的粗糧又是國庫里多年的存貨，根本吃不出糧食的香味。每天中午通常主食是發(fā)糕，板兒磚一般半尺多長的發(fā)糕男生要吃三四個才能趕走饑餓。畢業(yè)前，宿舍里的同學在一起認真地估算了一下，將班里每個男生大學四年間吃掉的發(fā)糕接續(xù)起來，其長度居然與珠穆朗瑪峰的高度等同。

３

上小學那年我還不滿7歲。那時候國家物資緊缺，許多商品都憑票供應。記得爸爸腌了一壇咸鵝蛋。那是我小時候喜歡的第一美食。腌好的那天，正逢我期中考試，算術打了100分。爸爸鄭重地說：毛毛，今天你得了一個100分，獎勵你一只鵝蛋，如果你能4科都打滿分，就獎你4只。那時小學1年級只開4門課：算術，語文，音樂，體育。我聽了爸爸的許諾，暗暗下定決心拿下4只鵝蛋。

成績單下來的時候我心花怒放，4科100分呵！沒想到爸爸反倒若無其事，好像忘記了先前的諾言。我只好大聲提醒他：我要4只而不是1只。爸爸當即如數交給我4只鵝蛋，然后笑著認真地說：“小孩兒不可以一頓吃下4只。當初的話只是為了鼓勵你好好學習，其實即使沒拿到4科滿分，你也會吃到鵝蛋的。而且學習是為了你自己長大有出息，而不是為了向父母要鵝蛋。”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懷里摟著鵝蛋，勝利的喜悅絲毫無損。記憶中那是父親惟一的一次物質刺激。事后他一定后悔了吧，為自己不小心將“物質掛帥”的思想灌輸給心愛的女兒。不知道他給黨的思想匯報里是否寫上了這一幕。至今，咸蛋仍是我的最愛。讀研的第一年，1989年，師妹下鄉(xiāng)鍛煉，站在臨行的隊伍里委屈得直抹眼淚。我走上前，遞過去一袋子咸鴨蛋，師妹頓時破涕為笑。身邊的人都知道，我向來將咸蛋視作美味。只是沒有哪里的咸蛋能比得上爸爸當年腌的鵝蛋更好吃。

還有分數。算起來我為分數奮斗了17年。讀書的時候，每本新書到手，第一件事就是翻到第1OO頁，將我的名字鄭重地寫在頁碼的邊上——我真的希望自己永遠是滿分，真的。想必那次“鵝蛋事件”不經意間影響了我一生。遺憾的是爸爸走得太匆忙，沒容我細細地跟他述說這一切。

４

弟弟從嬰兒時期就表現(xiàn)出超人的食量，4個月大的時候，除母乳外，他每月吃掉了2袋奶粉。因排行老四，被爸爸戲稱為“四飯桶”。17歲當兵去遼西，正值部隊大搞基建，士兵的伙食費被大肆挪用，因而所在軍營的伙食極差，弟弟一頭濃密的黑發(fā)日漸稀薄。

每個周末，他都會越過高墻到軍營后面的一家飯館吃100個餃子，20元錢一臉盆。據他講，這樣只能吃個八分飽。在弟弟心中，餃子是天下第一美食。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每個星期天的那一頓餃子對我們小孩子來說，是整整7天的期盼。欲望被等待激發(fā)得滿滿的，因而吃餃子的那份享受和滿足難以用語言來形容。認識的東北人當中，幾乎沒有誰對餃子不是一往情深的。可是如弟弟那樣迷戀餃子的也真不多見。

記得一次放學回家，弟弟等在大門口：“二姐，咱媽包的餃子不能吃。”我吃驚地問：“今天吃餃子？為什么？”他眼淚差點兒掉下來：“媽包的餃子都用剪子修理過。”看著他沮喪的樣子，我強忍住悲痛哄他：“媽媽的剪子一定用酒精棉消過毒的，沒關系。”我心里明白，在他看來那么神圣的食物媽媽居然用剪子修理，他一定接受不了這樣的現(xiàn)實，哪怕是醫(yī)用剪子也不行。結果那頓餃子我倆都沒吃。我們用孩子的方式對媽媽的行為進行了有力的抗爭。或許，那是我們平生對餃子惟一的一次拒絕吧。

事實上，媽媽也在盡全力表達愛心。平時廚房的活都歸爸爸。媽媽在醫(yī)院工作，幾乎沒有休息日。她的烹飪水平又太低，包的餃子勢必形狀不堪入目，不得已才用剪子沿邊緣修理規(guī)整。沒想到其掩人耳目的操作過程讓弟弟看到了，從而造成極大的心理傷害。

（何泉薦自《中國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