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皇帝祖先”自己當始祖
啟功先生的全名為愛新覺羅·啟功。但他在所有的書畫、著作、文章和書信中,從未用過“愛新覺羅”。啟老詼諧地說:“本人姓啟名功字元白,不吃祖宗飯,不當‘八旗子弟’,靠自己的本領謀生?!?/p>
他的祖上是雍正的兒子、乾隆的弟弟。但是到了啟功的高祖父這一代,因不是正室生的嫡系長子而列入旁支,從而跟著當側室的母親搬出了王府。當啟功的高祖父死后,曾祖父已成為所謂的“強干弱枝”,以教書度日。由于不甘居人下,他發憤讀書,應考科舉,由舉人、進士到翰林,最后當了禮部尚書。啟功的祖父仍舊走這條道,最終也做了“主考”,當了“學政”。
可是啟功的父親未及踏入仕途便于19歲過早地夭亡,當時啟功剛滿周歲。在祖父的關愛下啟功才得以上學念書。其祖父的老門生戴遂之,堪稱是知恩圖報的老夫子。他親自為少年啟功講授文史,竭盡全力要讓他繼承其教育世家的衣缽。啟功當時想:“你供我上學,可我母親和一個沒有出嫁的姑姑誰管呢?再說我總不能老靠別人的資助過日子吧?”于是他央求戴老先生說:“我想謀個職業,哪怕一月掙個二三十元,也好奉養母親和姑姑?!眴⒐γ靼鬃约菏菑氐住氨贿z棄的貴族后裔”,那何不隱其姓,先解決生計再圖發展?開朗樂觀的他便獨創“啟”姓,自當“始祖”了。
遵從“母命”與妻患難與共
在啟功心目中,與他患難與共的老妻章寶琛讓他永遠難忘。啟功的婚姻不僅要遵“母命”,還要按清代傳統只在旗人內部論親。他21歲時中學畢業,正忙于四處求職,在母親的包辦下,便與從未見過面的章寶琛成婚了。章寶琛不通文墨,而且是帶著可憐的小弟弟一起嫁過來的。但自她來到啟功家后,任勞任怨,再不要啟功為“家”操心,使啟功對她由“同情”逐漸轉化為“愛情”。啟功的母親1956年病逝時,啟功于悲慟中頓悟了妻子為這個家庭日夜操持的功勞,竟忍不住雙膝跪下一拜,叩謝賢妻的情深義重。
1957年整風反右運動,潛心習書畫的好好先生啟功也在劫難逃?;氐郊抑?,章寶琛不解地問他怎么會被劃上了右派,啟功為寬慰她,不無幽默地說:“我參加過土改,劃什么'分子'都有比例數。這個'右派'也是有比例的。你想想,咱們是封建家庭,皇室殘渣,受的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教育。既然有比例,就有湊數倒霉的,在下就是一個。”妻子學著北師大老校長陳垣的口氣勸啟功埋頭寫書,不輟書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章寶琛還賣了首飾,換了錢來給啟功買書用。“文革”年月啟功被拘留審查,幸虧章寶琛有見識也有膽量,她早把家里一切“犯禁”的東西和啟功所有的字畫書稿,統統包裝嚴實埋藏好。紅衛兵無數次抄家什么也沒有查到。一次紅衛兵逼問啟功:“你是清朝的孝子賢孫,封資修的東西一定不少?”啟功也幽了一默:“實話實說吧,資沒有,修也沒有,就是有封。老朽雖系皇室后代,想當孝子賢孫還當不上呢……”有位好心的學生有意掩護他,就故作正經地說:“你只有封,就給你‘封’上吧!”從此門上就貼了兩道大封條。
獨自開創“五三五”字體
啟功先生出生在書香門第,自幼便在祖父的督促下練習書法。開始他與一般的小孩沒有兩樣,懸腕運筆老哆嗦,描“紅字”的成績也不理想,以致后來他的畫比字好。對他刺激最大的是,他的表舅請他作畫,卻事先叮囑再三:畫好后千萬別在上面題款,他要另找人寫。此事促使他立志勤奮練字。后來陳垣又對他說:“你要給學生批改作文,學生的字寫得比你漂亮,你心里會是什么滋味?”啟功下苦心練字,書法有了很大的進步。
啟功曾花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苦練用筆,一筆一筆地琢磨,臨帖臨得分毫無差。但寫出來的字平看還可以,一掛起來就沒神了。經過再三揣摩,他才發現問題在字的“結構”上。啟功找來很多名家碑帖以及唐代佛經,用透亮的方格紙將這些字單個放大,潛心描寫,終于從名家書法的筆畫結構上,找到了寫字的規律。這極平常的規律卻極難發現。一般人學書法都是從寫“九宮格”或“米字格”開始,將方格分成若干的等分。啟功發現問題就出在這“等分”上。道理很簡單,因為每個字的“重心”不一定都在“中心”,所以不能把每個字都一個模式地上下左右分為“三等分”。于是他采用一個更為符合字形結構的劃分法,便是由他首創的“五三五”不等分,這種字形上下左右的分量較大,中間的分量較小,而不是“九宮格”那樣的“九等分”。
啟功在這“五三五”不等分的基礎上練字許久。他反復研究,又發現漢字結構存在“先緊后松、左緊右松、內緊外松”的規律,所以對歷來所說漢字應“橫平豎直”之言也不可盡信了。“形似”與“神似”之別,究其根源還在于漢字的結構上。如果字的結構不好,用筆再妙也無濟于事。所謂“胸有成竹”,就是寫字時,心中應先有這個字的“骨架結構”,下筆心中有底,筆下也就有神了。啟功認為寫字只要寫出結構,好看就行,愛怎么拿筆就怎么拿,愛怎樣用筆就怎樣用筆。哪怕每天寫幾個字,將字的結構寫準確就是功夫?!拔迦濉辈坏确纸Y構字體,便是他獨創的“啟體”書法。
“三怕”與“二不怕”
好多人都知道啟功的“三怕”與“二不怕”。啟功第一怕是“怕過生日”,所以北師大把給他辦90歲生日的活動改為慶祝他從教70年的研討會和書畫展。他的第二怕是怕沾上“皇家祖蔭”,故隱其姓“愛新覺羅”。第三怕是怕良朋給自己介紹老伴。在他著述的《賭贏歌》中,有一個哀婉而溫馨的故事:啟功夫妻恩愛,相濡以沫。一次夫人章寶琛對他開玩笑說:“我死后一定有不少人為你介紹對象的,你信不信?”啟功以他素有的幽默笑曰:“老朽如斯,哪會有人又傻又瘋這樣子做呢?”夫人進而逼問:“如果你不信,我倆可以賭下輸贏賬?!眴⒐︻H感意外,便狡黠地笑言:“萬一你輸了,那賭債怎么能生還?”夫人便說:“我自信必贏?!辈涣线@一時戲言果然靈驗。當夫人撒手人寰后,啟老家中可謂“門庭若市”,不少熱心朋友樂呵呵地手拿“紅絲線”,進門就往啟老的腳脖子上系。更有人不經同意便領女方前來“會面”的。這可嚇壞了啟功,于是他先以幽默自嘲謝客:“何詞可答熱情洋溢良媒言,但說感情物質金錢生理一無基礎,只剩須眉男子相,如此而已而已?!贝苏腥圆荒軗躐{,他干脆撤掉雙人床,換成一張單人床,以此明志,謝絕盈門說客。
再說啟功的“二不怕”,即一不怕病二不怕死。面對頸椎病發作,要他做“牽引”治療。這般痛苦事,他卻開心地喻為“上吊”,形神畢肖地寫下《西江月》:“七節頸椎生刺,六斤鐵餅拴牢,長繩牽系兩三條,頭上數根活套。雖不輕松愉快,略同鍛煉晨操,《洗冤錄》里篇篇瞧,不見這般上吊。”一次驗血檢查,見護士拿著裝有他血液的試管不停地搖晃,他不解地問道:“你為什么如此搖晃?”護士答曰:“您的血太稠啦,不搖晃很快就會凝固的,今后您要少吃肉??!”此時,恰巧碰上趙樸初老先生也來此抽血化驗,趙老頗為感嘆地說:“我吃了一輩子素,現在也是血脂高……”這下可讓啟功抓住“反駁”的理由了:“你看,我說一定和吃肉沒什么關系嘛!”
在北師大校園內,“師”門弟子愛戴、尊敬啟老,見面總愛稱他為“博導”。啟功便言:“老朽垂垂老矣,一撥就倒、一駁就倒,我是‘撥倒’,不撥‘自倒’矣!”在他被任命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后,有人祝賀說,這是“部級”呢。啟功則利用諧音風趣地說:“不急,我不急,真不急!”更為幽默風趣的是啟功外出講學時,聽到會議主持人常說的“現在請啟老作指示”,他接下去的話便是:“指示不敢當。本人是滿族,祖先活動在東北,屬少數民族,歷史上通稱‘胡人’。因此在下所講,全是不折不扣的‘胡言’……”如此見面語,立馬活躍了會場氣氛。
早在1978年,66歲的他風頭正勁之時,就自撰其《墓志銘》,其詼諧幽默,仍充滿字里行間:“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p>
(李紀曉薦自《人物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