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從法庭上失蹤,父母藏子三年最終害子害己”,這則新聞幾乎在同一時間被國內許多報刊和新聞網站爭相報道。然而,鮮為人知的是這件事的當事人之一——被指控“殺人匿尸”的優秀法官、河北省肥鄉縣元固法庭庭長王學杰,強忍悲憤,苦苦尋找失蹤少年為己正名的曲折經歷……
2004年11月18日凌晨4時53分,一列由沈陽開往武昌的列車在邯鄲站徐徐進站了。站臺上,冒著黎明前刺骨的寒冷和漫天的濃霧,河北省肥鄉縣法院女院長王曉平率領20多名法院干警心情激動地站在站臺上,等待著一個重要“人證”的到來。
此時,空曠的肥鄉縣法院的院子里,正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他就是肥鄉縣元固法庭庭長王學杰。百感交集的他也在焦急地等待,因為只有那個叫常田增的人才能證明他的清白,才能洗去他蒙受的不白之冤。
三年了,王學杰承受了怎樣的難言之痛和精神折磨啊!
1事情從一次法庭執行說起。王學杰記得很清楚,那是2002年1月15日上午,天空純藍純藍的,這樣的好天氣讓他本來就好的心情更加愉快,因為他和他所在的元固法庭剛剛都被縣法院推薦為年度先進。坐在車上,王學杰一臉的喜悅,他展望未來,躊躇滿志。
這天,他帶領楊俊峰等4名法官來到離法庭5公里的東固村常善平家執行計劃外生育費。常善平不在家,只有常善平的兩個女兒在,法官們說明來意,讓她們去找父母,她們不肯,還與法官們發生了口角。王學杰不想破壞今天的好心情,便上前相勸。常善平15歲的兒子常田增放學回家了,一看見姐姐與人爭吵,順手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向法官投擲過來。木棍在空中盤旋一圈后擊中法官楊俊峰的額頭,砸出了一個血口子,楊俊峰頓時血流滿面(后經法醫鑒定為輕微傷)。
見此情景,王學杰等人氣憤了,上前將“襲警”的常田增扭送上車,帶回法庭訊問。
當天中午1點多,常善平和妻子于書娥糾集十幾個人大鬧法庭,要求放人。王學杰和3名工作人員出來解釋情況,10多分鐘后,等他們再回屋時,發現窗戶上的兩根鐵欞子被撬彎,常田增已經跳窗逃走。王學杰立即出來對常善平說,你兒子逃走了。
常善平夫婦回家后,沒有見到兒子回家。他們懷疑王學杰糊弄人,把兒子打傷后藏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常善平夫婦就哭鬧著到法庭要人。王學杰等法官深感意外,人是從法庭逃走的,如果真的失蹤了,法庭也有責任,當事人家里更不會罷休。王學杰預感到,他碰上麻煩事了。
果然,常善平夫婦在法庭見不到人,就又到縣法院、縣政府、縣人大上訪告狀。肥鄉縣法院獲悉常田增法庭失蹤事件后,立即組織人員四處尋找。縣政法委也對此事件展開調查,查明王學杰在執行案件過程中,不存在毆打當事人的行為。隨后,縣法院還在省、市、縣電視臺播出了“尋人啟事”。
一天天過去了,人們跑遍周邊數十個市縣,也未見到常田增的蹤影。
于是,常善平夫婦又到縣里和市里各級人大、政府、法院上訪,哭訴自己的冤屈。他們每到一處,就向人訴說,兒子常田增被法庭活活打死后埋了起來,于書娥悲痛欲絕地哭訴法官“殺人匿尸”。圍觀的人無不同情,紛紛說:“多么憨厚老實的農民,要不是真有冤屈,哪能這樣哭得不要命啊!”還有人指責法院真是傷天害理。
常善平夫婦哭鬧法庭,四處上訪告狀,讓法庭無法正常工作,“先進”的事自然也泡了湯。王學杰庭長通過熟人給常善平做工作,勸他們不要鬧了,法院也正在心急火燎地找人,并先后給了常善平3500元現金資助他外出找人。元固鄉政府也免除了其計劃外生育費和農業稅。但對這些,常善平夫婦并不領情,不斷膨脹的欲望使他們的胃口越來越大,他們想:如果一直找不到失蹤的孩子,法庭“殺人匿尸”罪名成立,至少可以拿到十幾萬的賠償吧。
從這以后,常善平夫婦干脆把農活扔到一邊,兩個人天天上訪,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表演著“哭戲”,闖機關,進報社,打動了很多人,許多不知情的人感動得流下了淚水,有的人給他們錢,讓他倆吃飯,有的人替他們寫告狀材料,甚至還有人為他們提供法律咨詢服務……
常善平夫婦不斷上訪在整個肥鄉縣鬧得沸沸揚揚。縣里正召開人代會,他們不知從哪里得到的消息,兩口子沖進會場,于書娥坐在地上大聲哭鬧,常善平趁機把材料拋向空中,突如其來的場面,讓會場一陣騷亂,主席臺上、臺下一片嘩然。許多與會者驚訝地問在座的法官:“你們法院真的把人打死了?”
省、市、縣各級領導先后作出批示,要求盡快查明案件真相,追究有關人員的責任。
越來越多的人見了王學杰就問,你們是不是把人給弄死了?王學杰憂心如焚,他真擔心“謊言重復一千遍后代替了真相”,如果那樣,自己就不可避免地攤上了“人命官司”!
2令王學杰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那些日子,只要王學杰一走上街頭,身后就會有議論聲,那種怪異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刺在他心里,讓他覺得特別難受。他還聽到了刺耳的咒罵:真狠毒,為往上爬,竟殺人匿尸,會遭到報應的!王學杰感到一陣頭皮發麻,他并不計較這不明真相的詛咒,但心里啞巴吃黃連般痛楚卻無以申辯。
“殺人匿尸”的輿論壓力使他喘不過氣來,好長時間,他變得不敢見人,一下班就趕緊回家,一路上低頭蹬車,幾乎不敢抬頭看人,好像自己真的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一天,他剛進家門,發現8歲的乖女兒丫丫放學回來,小圓臉上淌滿淚水,撇著小嘴,一臉委屈地撲向媽媽懷里,奶聲奶氣地問:“媽媽,爸爸是壞人嗎?”這一問讓王學杰更加難受,法官爸爸一直是女兒心中的驕傲啊。丫丫一邊用小手擦著不斷涌出來的眼淚,一邊傷心地說:“別人都不跟我玩了,說我爸爸成壞人了……”
王學杰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知所措,呆呆地站立在院子中央。童言無忌啊,想不到自己竟給年幼的女兒純潔的心靈留下了陰影。妻子湯秀英怕丫丫的爺爺奶奶聽到,抱起丫丫回到自己的房間,邊走邊小聲地安慰著孩子。
這件事情出來后,王學杰一直不敢告訴年邁的父母,父母都80歲高齡了,他不想讓老人再為他操心。王學杰記得,他剛參加工作那一年,因工作突出受到市法院政治部嘉獎,他把那個紅色的證書遞到父親手上時,父親一臉的滿足,對于他來說,這是兒子獻給他的最好的禮物啊。現在,王學杰夫婦最擔心兩位老人,如果讓二老知道了這件人命關天的麻煩事,老人的心里該會多么難受啊。
面對風言風語,妻子湯秀英堅信,丈夫一定是被人誣告陷害的。她最了解丈夫,他先后在刑庭、民庭、經濟庭等多個部門工作過,又熟悉法律知識,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可是,失蹤者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怎樣為丈夫洗去冤屈啊!她心疼地發現,丈夫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越來越消瘦了。
夜很深了,王學杰睡不著,窗外,月光如水,寧靜而凄涼。他直挺挺地躺著,生怕驚動妻子。自從出事后,妻子經常失眠,越是走背運的時候,夫妻倆越懂得相互體貼。忽然,他覺出身邊有響動,剛要側身,手卻不小心觸摸到了妻子臉上的淚水。妻子醒來了,說:“我又做噩夢了,夢見你真的被人帶走了,被押上警車時,還戴著手銬笑著朝我和丫丫揮手呢……”說著,妻子抱緊他嚶嚶哭泣起來。
聽著妻子的哭聲,他心里也酸酸的,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但他強迫自己克制住情緒,勸慰妻子不再哭后,他說:“如果一直找不見人,恐怕有一天我真的會被按瀆職罪追究刑事責任的,到那時我被捕入獄了,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冤屈了,秀英啊,你心里要早做最壞的打算……”
屋里突然變得很靜,只有時鐘的滴答聲,時間空洞而沉寂。說完這話,王學杰自己都感到有些后怕。突然,妻子說:“就是砸鍋賣鐵,找遍全國,也要找到那個常田增為你洗去冤屈!”王學杰感動地望著一向柔弱的妻子,淚水模糊了視線……
從此,夫妻倆心里裝著一個念頭:一定要找到常田增,為自己洗去冤屈。王學杰一邊工作,一邊自費外出找人。只要有一點線索,他就不會放過。他口袋里一直裝著一本發黃的地圖冊,先后利用星期天、節假日,跑遍了邯鄲市的所有縣市區,并去了河南、山東、東北等地,光路費就花了4萬多元。
王學杰感到自己一只腳站在法官的位置上,另一只腳已經被常善平夫婦拽進了監獄,他不敢喘息,不敢停止尋找“人證”的腳步……
3這時候,有好心的同事告訴王學杰,檢察機關已經立案了,如果再找不到人,恐怕就要按瀆職罪追究他的責任了。
2003年12月的一天,就在王學杰外出尋找沒有結果瀕臨絕望的時候,忽然聽說常田增可能在山東菏澤市曹州的一個電石廠打工的消息,他沒來得及跟家人道別,連夜揣著地圖匆匆趕赴菏澤。
王學杰到了菏澤市的曹州一問,他傻眼了,曹州個體電石廠很多,每個村幾乎都有一兩家,到哪里去找呢?他一個陌生人,又不便細打聽,怕驚動了常田增。他聽人說,西前村有一姓張的,家里開了個電石廠,招了好多外地民工。傍晚時分,王學杰悄悄來到這家門前,發現大門緊閉,門外,一條拴在樹墩上的大狼狗對他虎視眈眈。
王學杰游走在這家工廠附近秘密窺視著,一直到了第二天中午,也沒有見到常田增出現。無奈,他又一個村挨著一個村秘密尋找,整整找了三天也沒有結果。一直擔驚受怕不見他回家的湯秀英打來電話,才知道他置身于千里之外的山東。
妻子告訴他,這天是80歲老父親的生日,要他必須在天黑之前趕回邯鄲,如不能趕回,父母就要起疑心了,他年邁的父母經受不了這樣的刺激啊!天突然下起了大雪,刮起了凜冽的寒風。此刻,王學杰的心情特別沮喪,風挾著雪,迎面吹打在他的臉上,他全然忘記了寒冷,忘記了疼痛,看著漫漫曠野,他悲憤地仰天大吼:“老天爺,我冤啊,我冤啊……”
王學杰發瘋似的一邊大喊,一邊在雪中狂奔,跌倒了,爬起來再跑,直到跑到公路上,搭乘上了一輛去菏澤市的汽車。
王學杰回到家里,已經是夜里12點多了,湯秀英問,有沒有消息?王學杰難過地搖搖頭,他徹底絕望了,心情沉重地開始給妻子交代后事:“一旦我進去了,要相信法律,不要輕信他人亂花錢……”
湯秀英聽著,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她不敢相信,難道丈夫真的到被捕入獄的時候了?
在惴惴不安中,一天又一天過去了,正當王學杰做好心理準備去面對牢獄之災時,2004年10月11日上午8時,常善平來到了肥鄉縣法院辦公室,一進門,就“撲通”跪在地上,說自己欺騙了政府,并將埋藏了三年的事實真相說了出來,請求法院一定想辦法找回他的兒子!
原來,失蹤后的常田增在第十三天就翻墻回家了。于書娥跟常善平說,兒子打傷法官,又從法庭逃走,驚動了那么多領導,如果送孩子自首,肯定會被從重處理。于是兩人連夜把常田增送到了河北省成安縣北柱村一親戚家。后又經親戚介紹,讓兒子跟隨一個東北人去了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打工。
把兒子安排妥當后,夫婦倆長出了一口氣。這時,一個“敲一筆”的念頭在于書娥的腦子里出現了,她對常善平說:“兒子是從法庭走失的,法庭有責任,這回可以狠狠地敲法院一筆,就告王學杰把人整死了!人命官司國家賠償的數額很大哩。”
常善平夫婦不停地到縣、市、省各有關部門上訪“控訴”,甚至到北京新華門下跪,給肥鄉縣法院施加壓力……
2004年10月8日,常田增突然給家里打來電話,說在東北被人用刀捅了,于書娥和常善平一下子慌了,于書娥當天啟程,乘火車輾轉來到了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找到那個親戚介紹的東北人后,東北人說,你那孩子結交了社會上一幫壞人,天天喝酒,喝多了就打架動刀子。
于書娥大吃一驚:兒子會不會真的出事了?于是,她趕緊給在河北老家的常善平打電話,讓他請公安機關出面到東北尋找解救他們的兒子。
10月11日下午,肥鄉縣法院、肥鄉縣公安局的人帶著常善平趕赴齊齊哈爾市,找到于書娥后與當地警方取得了聯系,采取順藤摸瓜的方法,幾經周折,終于找到了常田增。但是,這名昔日前途無量的少年因在外浪跡多年,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在當地公安機關掛了號的“二流子”。幾天后肥鄉縣法院、公安局的執法人員將常田增押解歸案。
10月18日6時20分,押解犯罪嫌疑人的警車緩緩駛入肥鄉縣法院的院子里。等候多時的王學杰快步沖上前,等他看清被押的正是失蹤了三年多的常田增時,這個堅強的漢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聲痛哭:“蒼天有眼,命不絕我!”看著大放悲聲的王學杰,在場的人無不動情。
后記:2004年10月20日,常善平夫婦和兒子一家三口因涉嫌誣告陷害他人,被肥鄉縣公安局依法刑事拘留。2005年1月20日,肥鄉縣公安機關依法將常善平、于書娥、常田增等三名犯罪嫌疑人向檢察機關移送起訴,等待他們的必將是法律的嚴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