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記憶
小時候身體不是很好,似乎經常被爸爸往自行車的后座一放,然后乖乖地跟著爸爸去鎮里的衛生院看病去,而且似乎常常是懷著恐懼又幸福的心情——恐懼的是怕見醫生,“被”吃藥和打針;幸福的是“生病”就意味著能吃到奶奶藏在柜子深處的糖果,能吃到媽媽做的煎雞蛋,更重要的是——能坐著爸爸的自行車,去十幾里外的鎮子里看好多好玩的東西——這就是小時候我們都很“愿意”生病的關鍵所在。因為打針雖然很痛,但畢竟忍一會兒就好了;吃藥也很不好受,但最壞也不過是被媽媽捏著鼻子灌下半瓶叫什么“正氣水”的東西,何況運氣好的話還能被允許往里邊加一點點白糖呢!——去鎮子里可是一年也沒有幾回的啊!趕集的時候,爸媽常常是因為帶了這個那個不依帶了那個這個又不干,于是干脆——一個也不帶!平時就更沒的去了。所以,我們惟一的希望就是——生病。姐弟仨個,誰要是“生病”了,最后的一場戲必然是:在留下的兩個小鬼無比羨慕的眼神中和媽媽無比著急的眼神中,以小孩子特有的狡黠,做出一副病怏怏的樣子由爸爸抱上自行車,乖乖地“看病”去——其實在這里這個“病”字用“猴戲”代替了又有何妨?
我就是在姐姐弟弟這種無比羨慕乃至無比妒嫉的眼光中長大的。奇怪的是,長大后,三個里頭卻數我身體最好,一年到頭也難得感冒一次,是因為小時候把“病”都給“生”完了,還是因為小時候千方百計想著如何能去鎮上一趟所以愣是把“病”給“想”出來了——對此姐姐和弟弟堅決支持后者。我自己也覺得后者似乎更近乎情理。
記憶·感覺
高三的時候,去了一趟同桌菲的家鄉。
菲的家鄉是一個苗族侗族雜居的山寨,漢族很少。菲的一家全都是苗族。
我們的汽車圈著一個大大的“之”字盤啊盤啊,幾乎盤到了山頂,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一種景觀:近處、遠處的山峰一圈又一圈地把我們包圍了起來,一個個山頭孩子似的打量著我們,似乎對我們的突然造訪頗感意外。小時候常尋思的山的那邊是什么,今天終于找到了答案:還是山。
再盤一個“之”字,便下了山,到家了。走下車門,一個哈欠沒打到一半便戛然而止,我被眼前的美景驚呆了:一條河,那是巫水河——沅江上游一條很美麗的支流安靜地從鎮子右側流過,像是不愿打擾了這個古老的鎮子,腳步實在是很輕。河邊散著不少飽經滄桑的老槐樹,樹下,不少老人在下棋。河上一座侗族特有的風雨橋,橋上,有正歇腳的挑柴人,有早就放了學卻不愿早早回家的孩子,一個個玩撿石子,打水漂,書包在身上一顫一顫地……,一群水牛優哉游哉地從中間走過,長尾巴一甩一甩地趕著蚊子,趕牛人大聲“喝斥”擋道的小孩快點讓路……橋下,不少年輕的姑娘媳婦在洗菜,準備晚飯了。遠處的稻田里一片鵝黃色,原來是剛插好秧苗沒多久,隱隱約約還能看到有不少小鴨子穿梭其中,不禁讓人為那些東西擔心:你們站得穩嗎?
菲的家是一座典型的苗家木樓。四排房子圍成一個正方形,中間一個小天井,種著水草、鳳仙、芭蕉,也有剛冒出點尖的蒜苗。四排房子住了兩家人,菲一家,她伯父一家。房子分兩層,一層是廚房、客廳,二層是臥室、倉庫。兩部木梯通到樓上,樓上的欄桿全部相接,走廊都是相通的。站在走廊上,靠著欄桿,伸手便可觸及屋檐上的瓦片,濕濕的,涼涼的。
吃得很好,酸豆角、煎豆腐、冬筍炒肉、香菇油菜。連夢都是鮮的、熱的、辣的;睡得也很好,和著外邊似有似無的雨打芭蕉聲……第二天起來,真的下雨了。“三月的小雨,淅瀝瀝瀝瀝瀝淅瀝瀝瀝下個不停……”叔叔阿姨說是要趁著春雨趕緊種白菜去,吃過早飯便都出去了。留下菲和我看家。菲替我從一個塵封多年的大木箱里淘出一本《神雕俠侶》,便急著找兒時伙伴敘舊去了,把整個木樓和整個上午都留給了我。
那是怎樣一種感覺啊!赤腳坐在走廊上,靠著欄桿,聽著雨輕打著芭蕉葉,聞著蘭花發出的淡香,看著楊過帶著黃蓉他們一大幫人,從山下望去,小龍女在煙霧繚繞的山上時隱時現……而我,只要一抬頭,遠處便是一片煙霧繚繞的世界——三月的小雨降在這海拔1000多米的山寨里,不是變成了霧,就是變成了煙,便是那環繞山頂的云,也是它變成的吧?一切的一切仿佛在人間,又似在夢里,是仙境。書里的世界太纏綿太唯美太飄渺,纏綿唯美飄渺得讓人透不過氣——便想從中跳出來透透氣——不想又跳進了另一個夢幻世界:周圍一片寂靜,仿佛世界上不曾存在過一種叫做“聲音”的東西——如果雨滴輕打芭蕉聲不算的話;如果剛才那陣從窗口下穿過的品哨聲不算的話;如果遠處隨風搖曳的楠竹不曾發出聲音的話……
這種感覺,這種蘭花、金庸、三月的小雨、芭蕉、吹口哨的男孩組成的,濕漉漉的、雨濛濛的、略帶憂愁的感覺,后來在《邊城》“飄著一層煙”的江面上找到了,在 《橘子紅了》春雨綿綿的天井里找到了……一樣的令人心醉,心碎。
記憶 · 印象
關于家鄉初秋的印象。
夏末秋初的時候,清早起來,打開大門,年邁的太陽公公正努力地一點一點地往山頭上爬,后腳跟似乎被什么東西扯住了,怎么使勁也還是在原地不動。屋前的竹籬笆上,大大的、黃黃的、喇叭狀的南瓜花驕傲地展示著自己的美麗,用手輕輕碰一下它的花蕊,沾了滿滿一層花粉,一捏,細細的、滑滑的。家里的大公雞不知道太陽已經出來了,還在喔喔喔地叫著,引起一群同樣糊涂的笨公雞也跟著起哄,瞎叫一番,里面時而夾雜著初次打鳴的公雞那特有的響而不亮略帶矜持的成人宣言……
才一會兒,抬頭一看,那老公公已爬過山頭升上天了,此刻正像一個孩子一般,調皮而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只是似乎還能聽見他“哼唷哼唷”的喘氣聲。十幾二十只雞放出來了,大公雞嘴張到一半剛想再展歌喉一看太陽已老高了趕緊作勢要打架,向小它一輩的公雞飛奔而去,嚇得眾雞四處飛散,有上了屋頂的,有過了籬笆飛進了菜園的,也有用力過猛掉到了遠處的池塘里的……于是,一天的生活拉開序幕。
生活中,確實有一些記憶、感覺、印象是讓人久久無法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