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文明一場夢
因為數學不好,所以米奇不識樂譜。
這還不算,米奇從小到大沒玩過樂器,曾經有過的機會都讓媽媽以全力學習之神圣名義扼殺在搖籃里,米奇因此落得個百分之百的樂盲,十分無辜。到現在,領導在臺上作“告別陋習,走向文明”的長篇報告,米奇在臺下鼓掌都鼓不出節奏,讓人誤以為是叫倒好。
在一年幾度的填寫表格活動中,在愛好或特長一欄里,米奇只能填寫聽歌。
作為一名每天聽歌十首以上的職業聽歌人,“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就像一個遙遠的童話故事,對于早就長大的米奇來說已經沒有實際意義,畢竟新歌太多歌詞也都太拽個頂個兒地迷得人心旌搖蕩,顧不上別的。
可是有一天,當你真的站在了藍藍的天空下看朵朵白云的飄來飄去,再看飄來飄去的朵朵白云下面歡跑的馬兒,你除了囑咐馬兒呀你慢些跑以外,還會覺得你平時所有的歡欣鼓舞舒服自在都是土地主過年時喜滋滋用心咀嚼的兩和面素餡大菜包子,都算不上什么,你甚至完全可以認為曾經走過的千山萬水遭過的大小罪責都為了這一刻的享受,享受那遙遠的童話世界,它居然那么真實。
2004年9月4日,米奇和木易斯基站在內蒙古的科爾沁草原看藍藍天空下以及白云漂浮下的草原,又看草原上無處不在的牛羊和羊倌兒,那種幸福感不同于撿錢,不同于看見一直暗恨的人臉上起了大個癤子,不同于戀愛,甚至不同于突然聽到單位帶薪放假一年的喜人消息——雖然那是不可能的。那種幸福感從未有過,干金不換。
一直以為草原上的草該有半人高,風一吹,草一低,牛羊們就露出一張張笑臉。等到了內蒙古的科爾沁草原,才知道草原的草是貼著地皮生長的,都在一兩寸左右,像城里剛剛修剪過的高尚草坪。在路邊,在山坡,在樹下,無處不草,一望無際,酒一樣迷醉你的心田,迷醉你一直引為驕傲的認知能力,讓你知道什么是壯觀,什么是世面,什么是天堂。
和所有女人一樣,米奇亦不知足,總希望好戲連臺,希望好事一樁接一樁,最好能把人一鼓作氣樂死。見識了草原,接下來的愿望就是住蒙古包。好在木易斯基是個獵奇心近于瘋狂的人,于是兩個人走啊走,尋啊尋,終于在通遼市八十公里開外尋到了珠日河草場,尋到了一溜兒專為游客準備的雪白蒙古包——本地蒙古人早就結束了蒙古包時代。米奇歡快地奔騰過去,樂顛顛兒一竄一竄地奔。那一刻米奇幼稚地覺得自己身體特別輕盈。服務小姐引領米奇走進左側一排水泥版蒙古包中的一間,里面并排擺有兩張床,另有床頭柜、電視、衛生間。米奇好生絕望,陰陽怪氣兒地說:知道的這是小旅店的標準間。不知道的還真容易以為是蒙古包呢。服務小姐反問姐姐你什么意思呀?住不住呀?我們這里服務好,不要結婚證。
米奇說那可太好了,總算來對地方了,真不容易呀,但我們要住原汁原味的蒙古包。
服務小姐說有,就帶著兩個人走進右側一排帆布版蒙古包中的一間,里面是個空場,地上鋪著紅色氰綸地毯,角落里堆著幾床被子。
米奇問:晚上怎么睡呀?
小姐:睡地上。
米奇問:就把被子鋪到地上么?
小姐說是的。
那得多涼啊?
過去的蒙古人都是這么睡的。現在中央一臺演的《成吉思汗》就是這么演的。
成吉思汗也是睡在地上么?
是啊!只不過在身下鋪張獸皮什么的,都很簡單的。
米奇灰溜溜地離開了,感覺四肢沉甸甸的,除了睡在地上不妥外,那走了八十公里才尋到的原汁原味蒙古包沒有窗戶一類的通風設備和沒有衛生間一類的生活設備都讓她止步不前,而住在有電視和衛生間的水泥蒙古包里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還不如住進之前在通遼市西拉木倫大街上看到的通遼賓館。那多水泥呀!
木易斯基說:還裝不裝熱愛草原了?裝不下去了吧?別左右為難了!走吧!到通遼過夜吧。
走在回通遼的路上,米奇灰頭土臉,不再像來時那么興致盎然。待到太陽落山時,米奇終于承認,那文明和現代已經把自己熏陶得十分講究進而什么都不適應了,準確地說,是把自己熏陶得半生半熟也就是夾生了。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假惺惺地四處尋求自然山水和原始風情不過是一走一過,走馬觀花,蜻蜓點水,糊弄自己和別人。
后來的事實一再證明這一點。比如在通遼城里吃火鍋,米奇一定多要上一雙筷子,一雙夾熟食,一雙夾生肉。再比如,面對純美的大草原,米奇只是做狂喜狀胡亂張望一番,或者到草地邊上慨嘆個五七八次,竟始終沒往里面走一步,更沒在泛黃的草地上坐一坐躺一躺,因為害怕白褲子染上顏色,怕草里的蟲子和牛羊糞便。這一番左顧右盼的精細選擇辜負了大好草原。米奇終于知道自己已經不可救藥。
在米奇游山玩水的經歷中,葉公好龍的事是經常發生的。米奇承認自己是個沒良心的東西,還沒怎么著,轉眼就忘記了老祖宗們在北京周口廟時茹毛飲血的浪漫生活,忘記了小時候每天排號必上的大旱廁以及每天早晨拎著馬桶往大旱廁里傾倒的情景。當然米奇理智地認識到上述一切都是落后、愚昧和不爽的有力實證,都應該并且已經被先富一步的人干凈徹底地清除了。可是當越來越多的貧下中農終于迎來現代、文明、進步、時尚的時候,怎么一個個心緒反倒漂浮不定起來?夜深人靜時,總能聽到北京周口店后人們世代相傳蘊藏在心底的自然渴望和原始向往咕嘟咕嘟地往外翻涌。而到了白天,許多當年的貧下中農就忍不住回身去尋,傍著時隱時現的來時路,恨不得走遍青山綠水。吃過鎮靜劑和思考劑后米奇鎮靜思考,發現這一切不單單是附庸風雅,更多的是對文明來臨前覆蓋周遭的原始、自然的追憶,是對用以交換現代文明的巨大成本的嘆息。
關于剛剛結識的內蒙古自治區通遼市,米奇已經渴望三年。幾次從沈陽出發奔通遼,都被半路殺出的大青溝和甘旗卡所吸引,改道而行,半途而廢。這次終于如愿。
通遼市原名哲里木盟,位于沈陽偏西北 250公里處,正當科爾沁草原腹地,人口三百多萬,蒙古族占三分之一。在通遼市周圍徜徉,米奇感受到空曠。村莊不像內地那么多那么稠密,走很長的路看不見一個人影兒。米奇不時以為天地間只自己和木易斯基兩個人在走。
進得通遼市,米奇馬上發現,和其他城市一樣,這里也是滿大街游走著文明未遂的人們,大家穿著很邊緣,神態舉止很邊緣,許多設置也邊緣著,介于文明和半文明之間。人們張大眼睛注視著來來往往的人們,眼神里是風沙吹不盡的好奇渴望。土生土長的人們尋著現代和文明的信息,游客們尋求自然和原始的風貌,彼此都在真誠體會自己看得清和看不清的一切,都在探索生命的過去和未來,前途一陣陣清晰又一陣陣渺茫,不知道下一步該邁哪只腳。
在通遼周圍的草原上,米奇看到許多羊群和羊倌兒,其中一個年輕的羊倌安安靜靜地坐在路邊看一本厚厚的書。不遠處是他不很雪白的羊群。
而在通遼市里,羊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園丁。城市綠化得很好,到處是楊樹和柳樹,想象得出明年春天這城里該是怎樣一片楊花柳絮翻飛,讓人睜不開眼透不過氣。城里的園丁也許還記得科爾沁那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還記得藍天下成群的牛羊。也許當年,園丁就是個羊倌兒,也曾坐在路邊,捧著一本厚厚的書來看。
以后還會有多少羊群在草地上吃草而羊倌兒在路旁聚精會神地看書,像畫一樣?天藍得像用畫筆剛剛涂好,白云就像新近采摘的棉花被風吹上了天。好擔心那么真實美好的一切在不久以后成為遙遠的童話。
該說通遼的交警了。
通遼的交警,心像透明的藍天,外地車輛走錯路當街調頭是被默許的,不像沈陽交警,專找外地人的麻煩,看見外地車輛就像老貓看見小耗子,一個猛子撲將上去,隨即施展有限才華,傷害目擊者的眼球和當事人脆弱的心。
比通遼交警更人道的是通遼的交通指揮設置,絕大多數街路沒有紅綠燈,只幾條主要街道的幾個主要路段有紅綠燈。大多數路口只畫有醒目的停車線。兩輛車迎頭開過,彼此主動慢行,同時謙讓,車輛少,人文氣,來往舒緩太平。這種景況在其他文明的地方從沒出現過,讓人猜不透這到底是文明,還是不文明?
三五農民模樣的人逍遙地坐在通遼城主要街道的馬路牙子上,后面是花草樹木,前面是平坦的馬路及車來人往。總有人坐在那種位置上。坐著的人沒有不妥的感覺,就像盤腿坐在草原上一樣,十分從容安靜,不怕灰塵,不怕米奇的注視。他們一定不是通遼城里的人,估計來自附近草原,或來走親戚,或看醫生。他們安靜地坐在那里,眼神里滿是喜興,是想著草原的好,還是想著留城的道兒?越鋪越遠的大馬路總有一天會割裂草原鋪到他們的家門口,誰也沒有權力阻止他們告別古老習性,走向現代文明。
文明在人們心底,是一幅畫么?原始在人們心底,是一首歌么?不同的人們走在探索的大路上,交叉而行,卻從不彼此過問。人類就是這么渺小無力又矛盾重重顧此失彼,過去被原始意識束縛著,現在被文明意識導引著。在有的人,通過追求文明來提升生活;在有的人,則通過追求原始來梳理心緒。過去也好,未來也罷,遙遠的東西總是比近前的東西時髦,也更有追求的理由。因為附加了幻想,所以完美。
如果是這樣,米奇不會悲哀。
那個看書的羊倌兒,是米奇一路上見過的許多羊倌兒中最年輕的,不到二十歲的樣子,也許還要小。他由著羊群吃草,自己安靜地坐在路邊,看著一本厚厚的書,那書不是雜志,也不像課本。米奇猜著他的心思:是因為喜歡書而看,還是在刻苦讀著計劃內的圖書,最終要達到一個既定目的?是為了改變現有么?也在極力告別古老習性,走向現代文明么?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是因為什么都不管用了,才使出讀書這最后一招么?
這樣的猜測,米奇反復說給木易斯基。他說你不好去問問么?而米奇羞怯。
在通遼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里,米奇惟一的熟人就是木易斯基,所以米奇特別依賴他,買東西要他花錢,買了東西后要他來拎。作為現代文明教育出來的智能型選手,米奇宰熟很有一套。木易斯基的男子漢風采完全被米奇開發出來,十分正點。他昂著頭,閉著眼睛瞎摸瞎撞,閉著眼睛開車帶米奇去無人去的地方,去不知名的地方,東一頭,西一頭,完全不顧米奇的尖叫阻止,理由是無限風光在陌生。于是兩個人不止一次地看到草原被人圈圍起來的盛況。圍場內,有的拉開好大的架勢堆起好多的材料要搞工程;有的仍然荒著,卻已經有了阻擋羊群和游客的鐵門。有一處圍場蓋起一座歐式洋樓,向著藍藍的天空伸出許多個尖頂。見到世界頂級文明頻頻出現在草原,米奇激動萬分,主動給人家起了個時尚的名字,叫塞納左岸。這是受了通遼賓館周圍一系列建筑門面的啟發。在那里,米奇看到了羅馬大藥房、北大抻面店、曼谷超市和巴黎美食城等招牌。
實話實說,米奇同意在草原圈地圍場,左右也是無人居住,干嘛讓土地閑置?再說誰有錢不想拿錢砸人?誰有權不想抖毛?大款們已經把內地圈得差不多了,應該把目光轉向草原。保留那么多的自然風味原始風情有什么用處?對此誰說三道四誰就是狹隘和嫉妒。
所以應該理解為什么當越來越多的人在血液和神智的引導下千里迢迢趕來觀賞草原從而感受久久思念的自然與原始氣息時,科爾沁的牧民也在書本和電視的引導下開始追逐祖先從未見識過的東西,比如城市,比如西洋,比如文明和時尚。最奇怪的是,不管是誰,人們獲得新需求的方式居然驚人地相似,那就是交換。詳細說來,就是用自己已有的換取想要的,就像歐·亨利的小說《麥琪的禮物》里的男女主人公,因為愛情,一個用自己的美發為對方換來一只表帶兒,一個用自己的手表為對方換來一把梳子。到頭來,雙雙落得個滿心凄涼,兩手空空。
9月5日中午,米奇和木易斯基在通遼市尋找正宗的蒙古吃食,尋了半個多小時,終于尋到一家科爾沁牛業的加盟火鍋店,坐在胡錦濤與科爾沁牛業老總李和握手的大照片下吃了一頓香香的肥牛火鍋。科爾沁的火鍋與沈陽火鍋沒有內容及形式上的任何差別,服務小姐說的普通話比沈陽人標準多了。
都該算是文明與進步吧!
生活中,每個人都在追求并享受自己獨有的幻覺。小青年的幻覺是擁抱女生,大款們的幻覺是圈了草原蓋度假村,米奇的幻覺是在草場上打滾而又不沾得一身牛羊糞,牧民們的幻覺是有朝一日離開牧場住進通遼城,最好有機會在2008年去北京看看。
幻覺出現后,交換就出現了。
交換這種形式從遠古到現在一直進行著。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女人拿性換衣食,男人拿錢換老婆,昏君拿疆土換和平,勇士拿生命換光榮,文明拿品位換盲從,原始拿消失換發展。所有的人都忙得不可開交,為了心底的缺失,為了心頭的渴望。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為了得到應該得到的而丟失了不該丟失的?誰來計算這期間的成本?又是什么決定人們不能兼而有之?美國歌星邁克爾·杰克遜就是如此整容的吧?
科爾沁的美是米奇做夢也夢不到的,那不是城市里的高尚社區或者廣場,也不是高爾夫球場,那是北方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毛茸茸的,在初秋的季節里泛著淡淡的黃。那是成吉思汗馳騁過的疆場,是孝莊皇后幼時玩耍的地方,是馬頭琴歲歲年年吟唱的天堂。
途說保定
有人說1958年的浮夸風從保定刮起,這消息對俗人米奇來說有點不爽——米奇一直驕傲地以為東北人最能吹。
為了摸清事實真相,米奇翻閱了不少資料,得知浮夸風并不是從保定刮起,當然也不是從東北刮起,而是起自湖北,保定只是跟風跟得比較麻利。基本情況是:1958年7月,湖北傳來特大喜訊——長風農業生產合作社早稻畝產 15361斤,隨即國家農業部公布夏糧產量同比增長69%,總產量比美帝國主義多出20億公斤。
那時偉大領袖毛澤東做夢都希望全國的農作物們在革命東風的吹拂下高產無極限,最好麥田里直接產出白面或者白面皮兒的三鮮餡兒餃子才充分體現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呢。于是機靈的保定人想毛澤東之所想,急革命形勢之所急。主抓農業的各級領導干部親自抓“試驗田”,立竿見影,一抓就靈,一靈就走在了全國的前面,十分模范。
碩果比湖北還累累,一畝地產小麥6萬公斤。各地黨政領導干部紛紛來保定參觀取經,參觀之人不僅學去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標語口號,還學會了實實在在的吹牛本事,從此以后做人做事假大空,一生受用不盡,傳給子孫,子孫青出于藍,考學、升官、發財、談情,全能用上。
但是,一個天大的問題隨即出現:餓!
各級政府號召人們砸鍋獻鐵,大煉革命鋼鐵,然后滿面春風去吃食堂大鍋飯。那面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這面是大鍋飯里沒油水,飯粒更是屈指可數。獻了自家鍋灶的人們一個個餓得東倒西歪晃晃悠悠。熬不下去又膽大妄為的村民在后半夜悄悄點著爐火做點小灶填肚子。個別心思縝密的村民在家人偷吃小灶補足營養時出外望風,驚喜地發現許多人家的煙囪都在冒煙,村長家也不例外。
“我操!”望風之人說。
多少年后的一天,米奇第N次迷路,誤入沈陽的南二藥材批發市場,見到無數神奇的藥材批發門市部,左一條街右一條街街街都在賣藥,賣各種治療肺心病、腳氣病、紅眼病的五彩神藥。那一刻米奇自認為以后可以氣定神閑不怕這里痛這里痛這里痛,因為包治百病的藥應有盡有無所不有。而最神奇的是沈陽南二藥材批發市場絕大多數真假難辨的中成藥都產自保定一帶,以安國為最,有的藥鋪老板直接就是保定人,挺不含糊!
和保定越來越有緣了。上周,米奇家樓下收發室新來個值班員,保定人,名叫王師傅。有一天米奇瞞著木易斯基,和王師傅坐在樓下袖珍小草坪的水泥凳上聊天,聊得一顆紅心撲撲通通的,直覺得保定人最神勇,最中國。往昔的遺憾開始泛濫。
在米奇有生以來的全部遺憾里,沒去保定是一大宗。
一次從石家莊經北京回沈陽,一次經北京去太原,米奇都從保定邊上經過,卻都因為時間關系沒走進那個夢里都想去看看的城市,更沒時間仔細端詳滹沱河和白洋淀——抗日英雄蔣三和張嘎子戰斗過的地方。
途說保定,聽之當棄。
就像對揚州,米奇對保定的感情,也是從書本開始,從小時看《紅旗譜》和《播火記》開始,從江濤和嚴萍的愛情開始。那時米奇情竇初開,對高個子小眼睛的男生特別在意,天天偷照鏡子齜牙咧嘴摳青春痘,把褲帶兒勒進肚皮佯裝細腰,無人處深刻批判有人時極力掩飾自己容貌的不周全,渴望能像嚴萍一樣有個優秀的男生愛自己,想象著雙手被男生握在手里的感覺,想那握了自己手的男生應該和江濤一樣清清瘦瘦,話語不多,深沉如海;實在不成,有個運濤來愛也行——若真那樣,可就苦了春蘭。
在米奇飄忽不定的記憶和想象中,保定該是個倒霉而熱鬧的城市。所謂倒霉,是說保定什么糟爛事兒、窩心事兒都攤上過;所謂熱鬧,是說保定在爭創模范路途上的歡快奔騰不知疲倦。
北宋時候,保定就是大城市了,估計和現在遼寧的鐵嶺市差不多。只可惜它處在宋遼邊界,常年戰事不斷,千瘡百孔,有氣無力,過一天是一天。而到了金代末年,保定嘩啦一下就沒了,好端端的一個大城市稀里嘩啦成了一片廢墟。
教訓是慘痛的。于是幸存的保定人想:要及時行樂呀!
元朝初期,保定得以重建,建了衙署、寺廟,有了市井、民居,一來二去成了京城大都也就是北京的門戶。作為京師門戶,這以后保定就先北京之辱而辱,后北京之榮而榮了。北京哪位高人一跺腳,保定就直晃搖。于是保定人漸漸養成了惟命是聽的毛病,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門戶得有門戶的樣子,不能自降身份與廣大平民農民草民混為一談,連罪都得比其他城市多遭些。
1900年,八國聯軍中的英、法、德、意四國侵占保定,燒殺搶掠,肆意破壞,把城內高干若干以“縱拳殺西人、燒洋房”的罪名梟首示眾。這讓保定人初次感受外強十分了得,連滿清高干都能殺,平民百姓更不在乎了。于是后來日本人來的時候,大家十分乖巧聽話,讓日本人嘗到順民的味道。日本人一感動,就在全中國范圍內掀起了一場“比學趕幫超”熱潮,比就是要比保定更模范,學就是要學習保定的模范,趕就是要趕上保定的模范,幫就是要幫助所有的城市像保定一樣模范,超就是要統統模范起來超過保定。巴格牙路!
這些事情都在保定人王師傅的拳頭里握著呢!
王師傅家住保定市滹沱河旁。
“聽說保定出漢奸?”這是米奇得知王師傅是保定人后問出的第一句話,教養一目了然。
王師傅笑著問:“你怎么知道?”
米奇朗誦:“京油子!衛嘴子!保定的狗腿子 (鉤腿子)!”
哈哈哈哈!王師傅大笑,說此話有理。王師傅解釋說保定人性子軟,屬于聽話好管教范圍,長于察言觀色,喜歡被人肯定被人夸,對強權有依從性,依從的理由是既得利益。天子腳下,惟命是聽的說。歷史上,每次戰亂,打北京先打保定,保護北京,先清剿保定。冀中名城,距北京 141公里,這樣的近距離,能不交霉運么!
但是保定人首先是中國人,然后才是保定人,也就是說保定人既然是中國人就很散沙,就不講什么紀律更不講什么團隊精神。當年,保定政權已經決定服從日本干爹,但散沙們不同意,他們頂風而上逆風而行,不僅埋地雷挖地道,還成立什么雁翎隊、敵后武工隊,攪得皇軍心亂如麻。
所以抗日戰爭期間,在保定這個盛產漢奸的地方,偏偏也是敵后武工隊最活躍最用武的地方。敵后武工隊在各個村屯活動頻繁,天天夜里摸崗樓抓暗哨。鬼子嚇得天一黑就不敢出屋,大便都得在屋里蹲著,遇上干燥就干蹲,一不留神就被武工隊逮著擰斷脖子扔到滹沱河邊。
清雍正時候,一個姓唐的直隸總督在保定成立了有名的蓮池書院——直隸最高學府,后期開設日文專科班。一些日本人紛紛報考托福和GRE前來留學,學成歸國報效祖國,人稱海歸派。二百多年后,日本鬼子青面獠牙打進中國,占領保定,全然忘了浩蕩師恩,忘了祖宗的修行,人稱野獸一族。
保定人心想:學生來了,有恩師;若是那野獸來了,迎接他的有咱們武工隊。
有一次,多股武工隊被地下黨組織到一處,裝成大部隊狂揍日本人。幾百日本人被攆到滹沱河邊,后面有追兵,前面是正值汛期的滹沱河。日本人在滹沱河岸邊排好隊,然后按照長官的指令正步走進滹沱河,向著對岸挺進,走得慢的被后面的武工隊打死,走得快的淹死在洶涌的河水里。
在這場遭遇戰中,日本人一個沒剩,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肥沃了滹沱河兩岸的沖積平原,不然后來小麥畝產能達到12萬斤么?事后,王師傅的父親被武工隊員逼著到河里撈槍,一條槍換一塊現大洋。王父辛苦兩天,終于撈到一條槍,換得一塊現大洋。
說到武工隊,王師傅兩眼望天,說:那時,保定一帶有一千多支武工隊。那時節的黨群關系,就和母子關系一樣瓷實。他說父親家夜里有時能聽到“撲通”的一聲。怕有敵偽漢奸,誰也不敢出門看。第二天早晨,人們會發現院子里被人扔進一袋麥子或是其他雜糧。這當然是武工隊干的。武工隊端了鬼子的炮樓,搶了鬼子的存糧分給當地基本群眾。只是那時武工隊十分純真,做了好事不留名不露臉兒,也不啟發老百姓寫感謝信。王師傅說,那時候,武工隊有事吆喝一聲就好使,不用開會。
就是這個樣子,好也散沙,孬也散沙。保定人的散沙問題特別嚴重。每個時期都是這樣,都有兩種聲音兩種表現。
抗日戰爭時期,保定偽政府的官員們趴在中國的土地上舔日本人的腳丫,一邊舔一邊夸日本人的腳丫兒不咸不淡味道好極了。老百姓不管這些,白天佯裝“良民”,夜里扛起槍就是武工隊,天天給政府上眼藥穿小鞋,十分散沙難管教。
大躍進時,保定的散沙們也相當散沙,明明已經成為全國大躍進浪潮中的急先鋒,卻總有人半夜里悄悄吃小灶,嚴重背離社會主義大鍋飯精神。
到如今舉國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保定人還是那么散沙:一方面成為全國屈指可數的中藥材批發集散地,一方面依然不怎么聽話,說搞假藥就搞假藥,藥不死人也把人氣死了。
特殊的境地和特殊的遭遇,培養了保定人特殊的活命哲學。悠悠萬事,生存第一,心眼兒活躍,見利就走。公正地說,中國人其實都是這個樣子:胸懷大義,卻難舍小利;屈從強權,又不忘大義。只不過保定人做到了極致。
也是王師傅說的:解放后,保定轄區陸續挖出一些漏網漢奸,有的是當地有影響的人物,有的是高產麥子的種植能手,而當年,他們都是日本人的奸細,都用武工隊的情報兌換過現大洋。王師傅說有一個奸細他認識,就住在他家前院,是個黑黑的小個子,平時為人厚道,總去幫村里的孤寡老人干農活兒。誰能想到這樣一個人居然是漢奸?據說這人當年出賣過武工隊的一個干部,因此榮登日本人的光榮榜,得過日本人的年度高額獎金——相當于現在外企白領一個月的薪水。
這個小個子漢奸被揪出來以后,受到嚴厲審訊,最后被執行槍決。村里的孤寡老人含淚收尸。
保定人復雜得很中國呀!
復雜的保定注定要出復雜的人物。在保定,帝王一級的干部出過趙匡胤,文人出過劉禹錫,硬人出過荊軻,學者出過酈道元,講故事的出了個王師傅。應有盡有,五光十色。
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