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跟了這個男人太久的時間。
依然記得六歲的時候,小心地高舉著冰棒奔向他。耳邊有風的呼嘯聲,我跑得那么快。然后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他急忙上前來扶我,幫我拿手里攥著的冰棒。我的膝蓋在疼,但是沒有哭。我們彼此什么都沒有講出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那時我的爸爸還那么年輕,他無比高大。我要仰頭到帽子都要掉了才可以看清楚他的臉。
他從不主動擁抱我,只有在人很多的地方,而母親又不在身邊的時候。我緊緊地追隨著他,他看上去總像是忘了我的存在,大步前進,偶爾才會回頭來尋我。看到我還在,也不說什么話就把頭扭回去繼續走他的路。每次旁人提醒道,你應該抱著你的女兒,人這么多。他便過來抱起我,讓我可以從新的高度看這個世界。多高啊,華麗得好像都劃破了我的夢境。可是他依然不愿意和我講太多的話。他只會在對我做的事情很不滿甚至氣憤的時候,大聲地訓斥我。直到我終于哭泣。他會走開,讓這件事情沒有任何痕跡地結束。所有的生活回復到原來的樣子。
我依然要緊緊跟隨著他,彼此的點滴交錯成一張繁瑣的網,無形中我們的關系就一直那樣別扭的存在。除了血緣,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可以維持我們之間的這張網,如這北方干燥厚重的泥土氣息,乏味的生活。
我一直記得是那樣一個秋天,對,是秋天的夜晚。他要我帶著我的表弟去買一本書,雖然我同樣也是很小的年紀,但是我習慣一個人獨立地做事。他相信我,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炫耀。可是我不愿意,我當著很多親朋好友的面拒絕了他,我說不。他有些尷尬,說為什么。我不講話,我只是搖頭。氣氛變得緊張,他有些憤怒,他說你少廢話,快去。我說不,我不去。我們僵持著,最后是表弟錯誤地感覺到我的敵意,他哭了。后來他把我鎖在陽臺,自己出去不再理我。我把陽臺的窗戶推開,奮力地爬上去,坐在五層樓的高度吹風。只要我邁一下腿就會掉下去了。但是沒有,我肯定不會那樣干。因為自小我就明白除了死亡我不向任何人屈服,更不會因為這樣一個男人而結束生命。我以為我不屑。
那個時候我覺得恨他,我的血液黏稠而憤怒。我把恨他刻在桌子上面,很深很深,幼稚的字體是我童年的記憶。
很多次歇斯底里的爭吵。那些夜晚風吹亂我的裙子和頭發,我坐在開闊的陽臺上把他養的花草用力地扯下來。植物的汁水香甜,殘留在手指上留下一片澀澀的潮濕。它們的死亡比任何美好的東西都更能帶來安慰。
黑暗里面我摸索著站起來,輕易地看到遠處燈火闌珊的風景,我想我要離開。我和他,我們的無數次差點無法再繼續維系下去的網啊,只要輕輕一碰就真的要散了。
后來我長大了。
這個我生命中第一個最重要的男人,他卻老了。他依然希望他的女兒在人多的地方無助茫然地追隨著他;在他大聲的訓斥下蜷縮著哭泣;或者他還可以抱起我,讓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睡覺。回到七八歲時候那些明凈的夜晚。但那些花朵一樣綻放過的年華,過了就真的再回不來。成長是誰也不能抑制的事情,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就像在他肩頭做過的一個夢。無論什么時候回頭去看,都是一場色彩斑斕的啞劇。
那時我還在他身邊,很多時候我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彼此的存在。也許是因為在一起的時間長久,開始有了感情。或者說開始了解那張網里除了血緣以外的東西,有溫柔的質感。可是依然脆弱。
幾年前網絡以無法預計的速度普及著,他也買了電腦讓我上網,他要我明白先進的東西,雖然他對此一竅不通。我迷戀于網絡為我打開的世界,年齡的增長讓我在這未被凈化的空氣中奔跑,沾上一身凌亂的灰塵。他為我是較早接觸這種東西的孩子而驕傲,他更加肯定他女兒的聰慧。可后來社會上的傳聞讓他對網絡越來越沒有好的印象,那上面都是些什么骯臟的東西?他又開始憤怒。他希望我永遠純潔可是卻做不到。他企圖抑制我,但是我總是沖破他的籠子,還學會了站在一邊向他微笑,帶著嘲弄的意味。我要飛,是的我要飛。沒有誰可以阻止。即使是再堅韌的網。
繁茂的年華是甜美的翅膀,帶來不斷瘋長的誘惑。青春從來就是一場自私的飛翔。
15歲的時候,我考上一所重點高中離開了他。我肆無忌憚地開始新的生活,一如我肆無忌憚地成長。這是離開家以后的生活。很多東西因此而改變。他每天給我電話,并且總是固執盲目地認為有很多的人在欺負我。同時擔心我不好好吃飯,亂吃東西吃壞了肚子。害怕我在遠離他視線的地方做壞事比如交男朋友。發愁我的錢如果不夠多會讓同學瞧不起。他在腦子里裝許多我的事情。偶爾知道我要回家便欣喜不已,但當我真的回來他又不很搭理,在一邊沉默地看著我和母親。我一直都是他的驕傲,即使不時會讓他有無傷大雅的小小失望。
他想念我,甚至想到要把我轉到離家很近的一所普通高中,他需要每天看到我。但這個瘋狂的決定終因所有人的反對而作罷。當我還是要離開家求學的時候他顯得很沮喪。而我漸漸地發現,我開始留戀家的味道,留戀他長長的沒有盡頭的視線。
很多人,只有看不到的時候,感情才變得簡單和清澈。
假期我急急地回家,卻只呆了三天就忍不住又要和他吵架。矛盾實在太多了,我的頭發不符合他的審美觀,他的習慣踐踏著我要的自由。我生氣,獨自離開家去南方的城市。住在舊的小旅店。胡亂花錢,晚上關掉燈,在黑暗中祈禱。眼淚總是溫暖地流淌。但我知道還是要回去的。
后來,當然是義無反顧地坐上返程的火車。想著他還不知道我是走了那么遠,然后才又重新回歸他的生活。他會一直以為我是在同學家里吵鬧著過完這些天。生著氣,不理他,不接電話。而我在某種程度上逐漸明白,從十幾年前就開始編織的那張網,已經拴住了我靈魂里面的很多東西。時光的氣息滲透到這張網一絲一縷的材質中去。走得再遠也無從擺脫。
我想,我們其實是相愛的。
這一年生日快到的時候他決定送我禮物,是他第一次送我禮物。在此之前只是我索取,索取我想要的他能給的一切。并一直認為這是一份無需苦思冥想來由的愛與恩賜。
挑的是家小小的金店里賣的銀鐲,價錢便宜,式樣也很簡單。我喜歡這樣的鐲子,雖然知道自己肯定不會戴。他當然也知道,只是愿意容忍我的任性。準備離開的時候,店里老板的女兒來了,約摸有十二三歲,背著書包飛快地撲向自己的父親。她大聲地喚他爸爸,那個已是中年的男人臉上,立刻顯露出一個父親的自豪。
我佇立良久,想到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就沒有再喚過爸爸了。因為小時候是膽怯不喜歡講話的女孩。每次他與一群同齡的同為父親的男人站在一起,我都不像其他的孩子會撲上去大聲喊他爸爸,然后撒嬌。我只是沉默,如他曾對我的沉默。
可我不再排斥他。曾幾何時,我以為我會一輩子恨他不理他,可現在我發現我根本就沒有恨他的力氣。反而總是會記起小的時候趴在他的肚子上聽他講他年幼時的故事的情景,那些故事每次都帶給我很多新的遐想。還有他帶我到野地里去,拽些野草給我編一個戒指來。他一定在心里想過很多回,想到哪一天會有個什么樣的男人把一枚真正的戒指套在他女兒的手指上。他將帶走她,永遠離開他的生活。他一定想了非常的久,那會是一段痛苦的時光。她終將離開他。這樣,他們曾一起編織的感情就會在風里面蛛絲一樣飄散。
他會扯著那些破碎的網,感到徹骨的孤獨。
那天回家我突然跟他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他瞪著眼睛向我吼:胡說!我笑,覺得他很可愛,尤其是生氣的時候。過年去別的城市玩,回來帶給他幾件小東西,他怪我花錢。可是我買給他的小玩意兒他一直都帶在身上。
學校放假很少,見不到他的時候,我就每天給他打電話,不然心里就空蕩蕩的難過。那張織了那么久的網這樣牽著我,牽著我無數次在心里遺留下他的只言片語。我想他也如我一樣。
在家的時候,他每隔一會兒就要來看看我,有時我都睡了,他也在旁邊看著我。很多次我閉著眼睛裝睡,等他離開。看著他的背影我無比酸楚。他真的老了。老到我偶爾撥弄他的頭發會因為里面藏著的諸多白發而淚流滿面。
都說女孩子長大了會和父親比較親熱。其實是因為小的時候不明白,一個男人的愛是不能夠通過簡單的方式來表達,但又可以是最簡單的方式。它和母愛的不同在于,它總是以自己的方式出現,然后完整。也許它非常潦草,需要時間打磨很久,但是最終你會發現它是一枚鉆石,鉆石的光芒是凌厲的,它美得幾乎具有侵犯性。
而當一個孩子明白自己的父親,清楚他們之間的一切的時候,他的父親一定已經老了。
我們的感情在生活的底色上面畫出深深淺淺的線,交織著,不斷完整。每一條線都是一場荼靡的花枝,語言貧乏,但是汁液飽滿。血緣和生活連成的網,充斥著溫暖的感情,無論走在哪里。
今年我是十六歲。
十六年的距離,這個男人。他的愛從我出生那天起穿越十六年的光陰延續至今。夢境里面,是他年輕時的樣子站在小巷的那頭等我,我高舉著棒冰奔向他,我維持著那個奔跑的姿勢。我跑了很久很久。我看見不遠處的他逐漸的老去,他的面容,被歲月這把刀雕刻成我不愿意看到的樣子,上面有溝溝壑壑的皺紋。
時光里面我飛快地奔跑著,風從我的耳邊呼嘯而過。我的眼淚不斷地滴下來,滴下來,沉重的滴答聲讓我覺得無力負荷。我想爸啊,你怎么可以老得這樣快?你看我還沒有長大,我還這樣年幼。我需要你保護我,要你擁抱我,在人多的時候照顧我不會走丟。你看你看啊,你要做的事情這么多,你怎么可以老去?
他聽不到我的話,他依然老去。這像我的長大一樣理所應當毫無懸念地發生。可這是一場劫難。
我們有一天會告別。縱然有一張日益堅韌豐盈的網。付出一切也無從守望,總有一天,這張網真的會因為失去生活的底色而黯淡。
這個男人,他的生命浸透我的靈魂,給予我多么圓滿華麗的幸福。
我的父親啊,我多么多么的愛他。即使他沉默他寡言,即使我從未熱烈地呼喚過他,即使這個世界還有很多事情要我去做,即使我這樣這樣的疲憊。我依然要愛他。這份愛從來就不停息。
我們之間的感情,在彼此平淡安逸的生活里面編織了這十六年,恍惚間,竟也織了這么久。
雖然有時會厭倦,但一直都不曾離開。
這張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