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慈祥的老人告別了他熱愛、眷戀的文學和人生,一個忘年交的朋友拋下了我們自己孤獨地上路了,一個笑瞇瞇的臉龐永遠只能銘刻在親朋好友的心里!痛何言哉?!痛何言哉?芽?選
得知老李病危,我大為震驚。他的身體是不錯的,他的心態是健康的,他卸下工作的破擔子退下來也不過一百天而已,為什么就馬上不行了呢?蒼天無眼哪!對這樣一個大好人為什么這樣殘酷?!人生無常,是誰第一個說出來的呢?有道理,真有道理呀!在搶救室中我看到了彌留之際的老李,看到了一個像嬰兒一樣無助的躺在床上的老李,看到了一個從英英武武走向衰殘不堪的老李,看到了再也不會和我談笑風生的老李!想說一句話,已經沒機會了。
2004年的春天,我已經親見他身體大不如從前了。那是在雍村飯店為陜北的一個業余作者開作品研討會的時候,在電梯口,我看到他的腿不行了,人老先老腿,他已經不是在走路,是在慢慢地挪路,盡管挪的速度并不慢。我和他打了個招呼,便一起走進了會場。我的直覺馬上得到了證明,會開了一小時左右,老李一句話未說,便自己站起來要走出開會場,他可能坐這么長時間已經很累了。老李走到我的座位前,一聲都沒吭,燦爛地笑著盯著我,伸出右手,用力地捏著我的手(恐怕是當時他所能使出的最大的手勁兒了),有一分鐘以上,然后就自信地走出去了。我的感覺當時就非常不好,熟人這樣表達情意的方式是非正常的,更何況是一個快八十的老人!心想和老李以后握手閑談的機會大概會越來越少了,但我不能也不敢說出來,不然,別人就會罵我是烏鴉嘴。
我最后一次見老李,是去年夏天他在第四軍醫大學住院的病房里。當時房間里只有他和老伴賀抒玉女士在,李躺在床上,賀坐在床旁的椅子上。房間光線很好,澄明得給人一種滿室生輝的感覺。躺著的老李看見我進去,掙扎著笑容可掬地要坐起來,我連忙用雙手輕按著他的雙肩,不讓他起來。老李躺著伸出了他的兩只手,左手拉著我的右手,右手在溫和地撫摸著我的左手背,用手在傳達著對我的關愛。別人可能不理解,一個老男人和一個中年男人的手互相有什么摸頭?芽但我的感覺可不一樣,一個父輩用他溫暖的手向我表達他的關愛之情,而這種感覺一旦文字表達出來就索然無味了。我們相談了一小時多,除了他簡單地給我介紹了住院的情況,他問得最多的是我的工作、學習和身體情況,最近寫了些什么東西,特別關心我在新的工作崗位上是否習慣和適應。告別時他還調侃我說:“謝謝教授在百忙之中來看我。”我回答:“你這不是罵我嘛”。嘻嘻哈哈中我和老李告別。明亮的病房,老李孩子般純潔的笑臉,便鐫刻在了我的心間。
我真后悔今年的春節沒有給老李打個拜年電話。我固執地認為,真的是關系好、感情深的人,就不用打電話,親自見面比打個破電話好得多。現在看來,我錯了。我原以為見面的機會有的是,沒想到機會已在我的粗率中失去。一些可見可不見的人我們老在見面,像老李這樣絕對去值得請益的師長卻疏忽了,我感到了自己的面目可憎!我整天東跑西顛又忙活了幾個值得忙活的事情呢。
我和老李認識已經二十年了。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文學會議開幕式完了以后的酒宴上,得知我大學畢業后工作了才一年多,便鼓勵我好好干,特意干了三杯酒。我當時身體壯,老李當時豪飲,見我酒后臉紅得像個關公,便笑呵呵地指著我:“你不成,看臉紅成啥了。還要喝幾年,像你這身體喝一二斤白酒沒問題。”老李在會前看到了我給會議上寫的東西,在這時直白地表示出了他對我的好感。就這樣我和老李相識了,而且當時約定,他叫我直呼名字,我見他只有一個稱呼:老李。二十年來,未曾變過。我也一直這樣叫了過來,沒叫過同志,沒稱過先生,沒用職務稱呼過他,關系在亦師亦友之間,兩人見面無話不談,常開些沒大沒小的玩笑,老李多是笑瞇瞇地聽,我多是張牙舞爪地亂表現。和我同齡的一些熟人,覺得我在老李面前有點放肆,也有善意勸我收斂一點的。他們不知道這是多年形成的,更不知道我在內心對老李的尊重和尊敬!嬉笑中的深情厚誼恐怕只有至親至愛至交中才有。
一個人真正到了叫人尊敬,其實是非常不容易的。我們對某個人熱情并不意味著對他尊重;我們對某個人客氣根本也談不上尊重。老李是叫人由衷尊敬的人,從他身上放射出了燦爛的人性的光輝。他是一個善良的人,是一個寬厚的人,也是一個天真的人。他一生提攜過多少中青年干部?他一生扶持過多少各行各業的業余作者和藝術家?他一生幫助過多少朋友、同事、部下?芽他一生幾十年如一日始終不渝地為別人辦了多少好事?……把這些事跡搜集起來,便會構成李若冰傳記的主體,便會凸現出老李大寫的人格。
老李有著不求回報的高風亮節。在老李個人,幫助弱者、給人辦好事,已經成為他人生的習慣。在別人卻未必如此,屑小之輩對他的利用,勢利小人的過河拆橋,無恥之徒的忘恩負義,也不在多有。熟悉老李的人好多都說他耳根子軟,經不住別人幾句好話的進攻,給那些不值得他關心的人辦了不少的好事。其實老李何嘗不清楚,心里明白地鏡兒似的,但他就是不說出來,別人問也不說。這從另一個方面正好體現出了老李高度的克制和頑強的意志。老李本質上是一個強硬的人,只不過是因為不少人僅注意老李的慈祥和藹態度及與人為善的稟性,而未能進一步把他一輩子最大的兩面結合在一起來認識。假如老李要是只唯上,我們實在弄不清老李這輩子能坐到多么高的位置上去。事實上老李堅持原則,守住生命善良的底線,至死都不曾改變。面對如此高尚的靈魂,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一躬到地呢?芽
像老李那樣級別、那樣資歷的高級干部,多少子女打著他老子的旗號,混行政都混到了極高的級別,掙銀子都掙到了滿缽滿盆,而老李的三個子女,沒有一個掙錢的,沒有一個做大官的。他老人家能留給子女們的最大遺產,也不過是兢兢業業地做事,認認真真地做人罷了。如按照現在人們實惠的眼光,老李沒有拿出行動來關愛他的兒女。但換個眼光看,這是若冰老對兒女們大愛的體現,是從骨子里對后代負責的體現。而這種為人之父的境界和襟懷,絕不是那些鼠目寸光者能夠望其項背的。
作為一個戰士、作為一個詩人、作為一個大作家,老李盡了他的職責,毫不掩飾地抒發了他對國家、民族的赤子之情,達到了他同時代作家能達到的難能可貴的高度。我在此只愿意講一個細節:正在“反右”的時候,他卻在《柴達木手記》中贊美如葛泰生、朱夏、顧樹松、慕生忠將軍(當時已經定為“反黨集團”的頭目)等等“右派”和“反黨分子”,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呢?這些事實放在當時,一旦讓組織知道,完全都是坐牢乃至殺頭的大罪。可老李就是這樣干了,將這些極有可能給自己帶來災難的優秀知識分子寫進了自己署名的作品中。這種魄力、不屈服、堅持公正和社會稀缺的道義情懷,在全中國的當時,又有幾個作家敢于做到呢?
老李去世后,我已經感到了骨子里的涼。一個亦師亦友的好人大行而去,他勞累終生、疲憊不堪的身心得到了永遠的休息。十數天來,我一直想給老李寫點紀念性的文字,寫一回撕一回,始終無法成篇。現在這些凌亂的文字,是多少次寫的片斷,之所以要急于拿出來,主要是想表達一點我的懷念和崇敬之情。最后,我還愿意把我匆忙中敬挽老李的對聯寫出來,以表達我對李若冰先生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情。當然,水平所限,瞞不過明眼人的,對仗的不工恐怕離所謂的“寬對”還有很大的距離。這副挽聯是:
存松柏氣節不唯上不傲下不失公正先戰士后文藝一生急匆匆管理之余敘春秋。
有云水襟懷是詩人是真人更是好人從英年到老境整天笑瞇瞇嚴謹背后蘊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