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

男孩捉住了一只喜鵲——它有一身閃著藍黑色光澤的羽毛，白絨絨的肚皮，蠟黃的尖嘴和一條漂亮的長尾巴。

在人們的印象中，這鳥一向是靈敏的，是極不易捉住的；何況它又是吉祥的象征，誰都不愿意輕易冒犯它。

在我們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被牢牢地拴住了。男孩一時間找不到足夠大的籠子，就隨手折了一截樹枝，配上一條半米長的鐵鏈，一端扣在樹枝上，另一端鎖住鳥腿。

看來男孩是想留它在家中長住了。

男孩的家在遠郊一個小小的鎮上。屋后有一個不大的院子，一側是整齊地栽著瓜果的菜畦；另一側是爬滿藤條的廊子。盛夏時節，滿地的瓜果都已成熟了；茂盛的樹藤上，零星地綴著幾朵淡紫色的牽牛花。門前一條清澈的小河淌過，幾場大雨過后，又漲高了許多。河的對岸是一片碧綠的麥田；遠處起伏的山巒泛著濃濃的青色……

此時，正值暑假，終日都能見到河邊一大群孩子嬉戲的身影；并且，在這個不尋常的夏天，男孩帶來了他們的新伙伴——喜鵲。

我們第一次見到他的喜鵲是在放假一周后的一個中午。男孩坐在河邊的一棵柳樹下，低頭看著自己腳邊的喜鵲。喜鵲不安靜地拖著那條鎖鏈在地上蹦來跳去，將鏈子一陣陣地擊打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男孩聽得不耐煩的時候，就用一根柳條在它背上輕輕地拍打，一面還低聲說：“別鬧了，你可真吵……”

我們圍上去看。

“這是喜鵲！你捉住的？”

“嗯，就在昨天。”

“它可真大，比咱們平日里逮的麻雀漂亮多了！它住哪？”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問。

“住我家后院兒的廊子上，我給它做了一個窩。”男孩驕傲地回答。

“它吃什么呀？”

“小米、谷子、豆子什么都吃，還吃菜葉上的蟲子……”

男孩的喜鵲成為了大家關注的焦點。附近一帶的孩子們大都聚到了這里。

男孩每天中午帶喜鵲來到河邊，玩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才回去。

而喜鵲也漸漸地和大家熟悉了，會沖著我們唱好聽的歌了。

“聽說看到喜鵲的人會有好運降臨，這是真的嗎？”一個孩子問道。

“我想大概是的。”男孩若有所思。

“不，沒那么簡單，”一個女孩說，“林子里的喜鵲多了，能看到不難，可要得到幸運就沒那么容易了。”

“有人曾經告訴我，一定要是只被你一個人看到，并且在此之前沒遇到過其他人的喜鵲才會得到幸運。”我說，因為我忽然記起了從前每每看到有喜鵲飛過時，老人們總會說“要有喜事啦”。

這時候，一個小男孩兒開始搖頭晃腦地叨念起來：“喜鵲是預兆吉祥的鳥兒……”我們都笑了——因為這是初小時一篇課文里的句子。難道真是這樣嗎？我先前總以為只有老人們才相信這些；如今，竟也聽到一群孩子興致勃勃地談論著。

“不過，”有人似乎安慰地說，“無論如何，你都把‘吉祥如意’鎖住了，它應該跑不了！”

“是啊！”孩子們拍手應和道。

男孩露出了喜悅的神情，把鳥捧了起來，像供奉神靈一樣高高地舉著；那鳥便就勢抖動起翅膀，一副欲飛的樣子，腿上的鎖鏈劇烈地晃動著。

“你們看，它要飛！”

“可以把它腳上的鏈子松開來和我們玩嗎？”

“這可不行！”男孩立即把鳥放下，很緊張地說，“它會飛跑的。”

遠山銜著夕陽，映在河水里，有橘紅色和金色的波光；天邊是一片絢麗的火燒云。臨河的谷場上，炊煙已經升起。

已是晚飯時間了。小河邊柳樹下的孩子們也一哄而散了；男孩帶著他的喜鵲朝家里走去。

后院，綠陰下面，有一個用小紙盒做成的鳥窩，里面鋪著干樹枝和葉子，那是喜鵲的窩。

不知是否真的和這只喜鵲有關，自打它來了之后，就果真有一連串讓人欣喜的事情發生：收獲的瓜果格外飽滿，在小河里摸蝦的時候會意外地拾到些好東西，事情往往在關鍵的時刻有了巧妙的轉機……這些都是不可思議的幸運。只是鳥腿上的那條鎖鏈，不時擊打出讓人心煩意亂的響聲。這動靜，倒讓男孩平添了幾許不祥的預感。

眼看著過了十月，幾場驟雨過后，天一下子涼了起來。田里的稻子成熟了，放眼望去，是一片蒼翠和金黃縱橫交織的田野。男孩站在廊子下，望著被院墻圍住的一片四角的天空，一列南飛的大雁，一會兒排成“人”字，一會兒又排成“一”字……

秋意漸濃了。

這天清早，男孩照例來給喜鵲喂食，來到后院的廊子下卻發現，喜鵲不見了！

男孩慌了起來，在院子里四處搜索卻沒有找到。而奇怪的是，鳥窩里的鎖鏈絲毫沒有被損壞過的跡象，鐵環完整無缺——難道喜鵲是憑空蒸發掉了？

男孩在驚異之余不免有些難過。

他皺著眉沖出門去，焦急地在柳樹下、屋頂上、墻角里搜索著喜鵲的蹤影。一種失去心愛之物的悲哀，像一團愈加濃密的烏云，在內心翻滾和涌動。

后院，鳥窩里，一條空蕩蕩的鎖鏈安安靜靜地躺著。

深秋的落葉鋪在大地上，像一條厚厚的毯子。

不久后的一個中午，我們路過河邊，看見男孩坐在那顆柳樹下，手里依舊握著那條鎖鏈。

“其實我早就猜到了，這種野生的鳥在家總歸是住不慣的。”一個孩子不識趣地說，“喜鵲是不是候鳥，飛南邊去了？”

男孩抬起頭懶懶地說：“我也不知道，我正想呢——前一夜還鎖得好好的呢，怎么會……真是怪事！”他又埋下頭去，用一根小竹枝在鎖孔里反復地旋轉。

初冬的寒意在這個小鎮上彌散開來。

男孩開始越來越久地坐在那棵柳樹下。再有人上前來問，他也只是重復那兩句話：“我正想呢——前一夜還鎖得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就莫名地消失了——可鎖還是好好的呢！”

臨河的谷場上，太陽漸漸收攏了光線；炊煙裊裊的一排房屋里，有婦女推門出來，喚孩子回家。

男孩照例拎起鎖鏈朝家走去。

身后，一個孩子貼在另一個孩子耳邊，低聲說：“真是怪事！這喜鵲，來得也糊涂，去得也荒唐。你看，本想把‘吉祥如意’留住；如今，終日不離那把鎖的，倒是他自己了！”

【作者系北京市第十五中學高三（２）班學生】

點評

文章以“鎖”為線索，在樸實而流暢的行文中寫出了“鎖”的深刻含義。文末“本想把‘吉祥如意’留住；如今，終日不離那把鎖的，倒是他自己了”一句畫龍點睛，使人深刻感受到心靈被某些東西所束縛的悲哀，與張愛玲的《金鎖記》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

【點評：林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