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
傅菲
遠看土屋就像一粒空谷殼,幽暗,封閉。我看見了時間的顏色和內質,看見了生命的面容和境地。我經歷了那樣的景象,在蔥郁馥麗的草坪上,一只蜂箱存放在自身的孤獨之中,底部長出青苔,木板黝黑吸滿了雨水,頂部遮了一層茅草,陽光暖和的春天,一群蜂忙亂地從小小的門窗中進進出出。編織的茅草早已枯黃。
這樣的一只蜂箱,讓草坪有了靈魂。我家的土屋,讓我有了歸依。在一個呈胸懷之勢的山坳,一座土屋面對一片草原,無疑是弱小的、微不足道的。陽光先慢慢地爬過一道縱橫的山梁,泅過平原,最后照耀土屋里的人。
村里的莊稼總是慢一些時日成熟,稻子晚幾天收割。
父親在晨曦微露的時候,就去田野干活兒,他仿佛能聽到田野的呼喊。扎著小辮的長扁豆,露出藍頭巾的芋頭,靠在墻邊還在打瞌睡的冬瓜。霧又濕又濃,門前的小路彎向視線消失的地方。
祖父建筑了一生的夢想,在這座土屋里終結。在父親讀書時,祖父要建一座寬大牢固的土屋,養一群孫兒孫女,締造一個龐大的家族,腰粗的柱子,腕壯的椽子,腳厚的樓板。只可惜,土屋的窗子只有鍋那么大,容不下一只習慣遠眺的眼睛。
那時,祖父半夜出發,到幾十里外的高山上伐木,豆亮的燈光照耀他一路前行。祖母磨豆養豬,咿咿呀呀。
這些年,我們幾兄弟一直想把土屋拆了,蓋一棟樓房。父親不同意。什么原因不怎么清楚。
也許他能理解,一座土屋的生命有多長。祖父祖母先后在這里仙逝,但土屋仍然沒有要陳舊的意思。父親日見衰老,我們兄弟已經成人。在孩童時,家人就訓導我,要走出這間土屋,做一個城市人。
怎么說呢,我在紙張上搭建盛大的天空,構建詩意的光榮與夢想。與一座土屋并論,誰更偉大?然而我注定是要失敗的,甚至我只是河流中的一顆沙粒。而土屋也終究會倒塌,人在時光中耗盡最后一縷呼吸,無影無蹤。
我曾經以走出那間土屋而自豪,卻不需要像蜜蜂一樣為一口蜜汁而忙碌一天。夏天稻田里的水能把泥鰍燙死,熱浪在屋頂蒸騰。驕陽似火,我們在勞作。很多年以后,我理解了這勞作的意義。父親除了吃飯和睡覺,其余時間都在田里度過。一棟樓房在父親意味著什么?假如我,從沒在土屋中生活過,是否也明白活著就是為了能夠保持勞作的狀態?而父親說,白天勞動累了,晚上會睡得更香。
天色漸濃,晚霞隨炊煙飄散,父親沿著田野小路匆匆歸來,夜露打濕了他的額頭,打濕了他藍色的衣衫,也打濕了我的眼眶。土屋的燈已經亮起,窗口已經成了召喚。
(選自2002年第8期《人民文學》)
老屋
安海
我總可憐老村的那一排老屋呢!你看它偏偏還橫亙在老村中央,與前后左右的房屋相比,它至少蒼老了幾十歲光景。屋頂還是舊的筒瓦,貓頭滴水已不甚齊全,屋脊兩邊的獸頭也沒有了。磚瓦的顏色已然發黑,沿著瓦楞甚至還被覆著一層綠苔。露出斑駁的磚的青灰色來。屋檐的椽也不齊整了,有的地方折了檐,椽斷了頭,有些已成空心,空心里面甚至還住上了幾窩麻雀。
據說,這排老屋原是大地主的宅院,解放后分給了三戶貧農。可以想象這老屋在當初也一定輝煌過,但如今年代久了,便再也難以挺起腰板了。我甚至總擔心它會在哪一天忽然倒塌,但擔心總歸是擔心,老屋卻還依然如故地執行著它的使命,間間相依相靠著,像是苦難中的兄弟一樣,一年一年,共同承受著風風雨雨的侵襲。
那一年夏天是個多雨的季節,大雨小雨三天兩頭地下,而且還刮大風,村頭水渠旁的一棵柳樹被風吹水沖,竟然被連根拔起。地實在已沒法下,農活都停下來,人們一時都閑得慌。緊接著又是三天連陰雨,天公似乎撕破了面皮,陰沉個臉下個不停。我忽然又擔心起那一排老屋了。它會挺得住嗎?它一定會倒塌的,沒雨時它還搖搖欲倒,這么大的雨它難道會逃脫厄運嗎?好在雨終于還是停了,天晴后我和伙伴走上泥濘的街頭,當我不安地向那排老屋看去時,我不禁十分驚喜了。那老屋竟然還安然地挺立在那里,在夕陽的照射下,于蒼老中還透出一些生氣來。我深深地被驚服了。
以后又過了好幾年的光景。那老屋依舊,如老村中一道陳舊的風景。老屋的主人甚至從沒有想過去修修它。或許是由于它太舊了,不值得再修。后來,終于,有一家新批了一處宅基地,幾個月后,便在村旁蓋起了三間寬敞的新屋。這一家便從那老屋中搬到新屋去住,對于老屋,他們倒真的不屑一顧了,上了鎖,只在里邊存放了一些雜亂的東西。終于,又有一家要蓋新房了,由于木料不夠,便拆掉了老屋,用老屋的檁條打門窗。老村的這一處陳舊的風景終于被分割開了,一排老屋成了孤零零的兩處老屋。
有一次探親回家時,我第一眼便看到那老屋終于倒塌了。聽母親說,就在那一家人拆除屬于他們家的幾間老屋的那一年,一場不大的春雨過后,那邊的老屋竟倒塌了。所幸由于兩家已經搬走,另一家也都趁雨到地里干農活,沒有造成什么傷亡。
怎么就倒塌了呢?我不解地問。我的眼前還是閃現出當初那一排老屋挺拔的姿態。多少年了,老屋挺著殘弱的身子經受了一次又一次大風大雨的侵襲,他們始終像苦難的兄弟一樣,相扶相攜著度過了一個個年頭,但為何后來竟連一場小雨也挺不住呢?母親沒有回答我,而是不在意地忙別的去了。我呢,倒是為此沉思了很久。
(選自《散文百家》)
【賞析】
讀著《老屋》和《土屋》,很自然地讓我們聯想到歸有光的《項脊軒志》。“項脊軒,舊南閣子也。”正因其舊,所以那里留下了歲月的痕跡,留下了歸有光傷痛的記憶。從此,記憶的河水不僅在作者的心里,而且在后世眾多讀者的心里都泛起了層層漣漪,永遠不會平靜。《老屋》和《土屋》也是這樣讓我們動情。
《老屋》用“我總可憐老村的那一排老屋呢”開篇,奠定了全文的情感基調,并由此生發開來,講述與老屋有關的事情。讀罷全文,就會發現作者對老屋復雜的感情充溢在字里行間。
文章第一段寫出了老屋蒼老破舊的特點。你看:它舊的筒瓦,貓頭滴水不甚齊全,屋脊兩邊的獸頭也沒有了;磚瓦的顏色已發黑;屋檐的椽也不齊整,有的地方折了檐,椽斷了頭,有些已成空心,成了麻雀的巢穴。一股“可憐”之情油然而生。接下來作者宕開一筆,由老屋的來歷引出老屋依然如故地執行著自己的使命。第三段寫當看到老屋在多雨的季節里安然地挺立著的時候,作者的情感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先是“驚喜”,后是“驚服”。“我”擔心老屋會在大雨中倒塌,當看到老屋依然挺立著時,自然又驚又喜;老屋不僅安然地挺立著,而且在蒼老中還透出一些生氣,驚嘆之余自然生出敬佩之情。第四段作者詳細敘寫了老屋有兩家搬走的事情,意味著老屋這道“陳舊的風景”即將在老村中消失,老屋也要完成它的歷史使命了。文章末尾寫老屋倒塌了,“我呢,倒是為此沉思了很久”,耐人尋味。它既是點題之句,也是對前文的總結。作者沉思的不僅是老屋的變遷,更是對人生的一種思考。文章雖然只有千字左右,但結構嚴謹、語言質樸,于尺幅之間講述了老屋的滄桑歷史,文章的自然之韻油然而生。
《土屋》開篇點明土屋的特點是“幽暗,封閉”。面對平原、弱小而微不足道的是土屋,陽光照得最遲的是土屋,莊稼成熟季節滯后的是土屋所在的村莊。土屋真正是一粒“空谷殼”。然而土屋卻是作者心靈的歸依,也是作者對生命狀態思考的起點與終結。土屋“哺育”了“我”,不論“我”走到哪里、走向何方,它都是“我”的牽掛、“我”的依傍。因為那是祖父建構夢想、結束夢想的地方,那是父親永遠依戀、永遠勞作的地方,至于“我”呢?“我”想在紙上“構建詩意的光榮與夢想”,“我”想脫離那陳舊的土屋,“我”向往做一名城市人,然而,“我注定是要失敗的”,因為“我”的“歸依”依然是土屋。
土屋是“我”精神的依傍,是“我”的根。土屋賴以獲得靈魂的是祖父和父親的勞作精神。祖父和父親為實現自己的夢想從不放棄勞作,直到生命的最后,盡管世界并不因祖父和父親的勞作改變了什么,但他們弱小單薄的勞作卻詮釋了一種生命的狀態。一個人失去了勞動,也就失去了生活的快樂。文章終于完成了對生命的思索,揭開了生命的秘密:活著是為了保持一種勞作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