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多的亞洲家庭送孩子去國外讀書,韓國人做得更“徹底”——妻子帶著所有孩子出國讀書,丈夫留在國內賺錢養家。
美國《華盛頓郵報》花了數月時間在美、韓兩國采訪,近日推出了關于這一現象的報道。
再過10年
在美國馬里蘭州霍華德縣,女孩漢娜(文中的漢娜、尤金、特莉均為韓裔孩子的英文名)正在上社會科學教育課。她的身后高掛著韓國國旗。
老師正在講述自1990年以來,1400萬人是怎么移居美國的。1990年,這間教室里的七年級學生們大多尚未出生。
“1400萬,為什么人們這么想來美國呢?”
一個女孩猶猶豫豫地說了自己的答案:“為了工作、家庭和民主。”有兩個學生在筆記本上隨手記著,其他學生凝視空中。
漢娜舉起手說:“他們想來學英語,接受更好的教育。”
是的,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漢娜被送到了帕塔普斯科中學,送到了霍華德縣艾利考特市(美國的縣大于市)。漢娜的母親金俊文帶著3個子女在美國生活,漢娜的父親金基越則呆在韓國賺錢,供家人的開銷。他們已經過了一年多,而且還準備再過10年。
1萬個孩子
在韓國,像金基越一家這樣的家庭被稱為“鴻雁”,也就是野鵝。在韓國人的婚俗中,鴻雁是一種吉祥物。它們一旦配對,感情終身不渝。而且,鴻雁往往長途跋涉,從遠方給幼鳥銜回食物。
韓國官員手頭有這么一個數據:2000年,約有4400名學齡孩童離開韓國到國外求學,到了2002年,有近1萬個孩子出國讀書。
在霍華德縣,每年都有近400名韓國學生被中小學錄取。這些孩子到美國后,先學ESOL(English for Speakers of Other Language,操其他語種者的英語課程),然后很快就與同齡的美國孩子一起上課了。很多美國教師以這么多韓國學生來自己學校為榮。
四進五出
韓國的教育體系卻仍帶有傳統痕跡。一個人有什么樣的工作機會、社會地位甚至相親對象,都與他從什么學校畢業、成績如何密不可分。
以13歲的漢娜為例,她若想在故鄉出人頭地,可能就要放棄自己感興趣的鋼琴和鼓,一心學習,除非她想以音樂為職業。她的弟弟——11歲的尤金,也得擱下溜冰鞋,每天放學后接受額外的課業輔導。甚至最小的妹妹——4歲的特莉也得學點東西,比如做智商測試題,韓國的書店里到處都是這類書。
提起韓國的學校,漢娜就會想起一天下午,她的一個男同學流著淚朝她走來的情景。那之前幾天,期末考試的成績出來了。漢娜在班里考了第一名,100分。那男生考了第二名,父母叫他睡地板以示懲罰。他對下一次考試怕得不得了。這時候,他們才讀四年級。
漢娜說:“那兒壓力太大了,我不想在那兒生活。”
韓國學校有一句箴言:四進五出。意思是,那些晚上僅睡4小時的學生才能考上最知名的大學,睡5個小時的學生出局。
美國文憑誠可貴,本國文憑價更高
在韓國,一個人若在美國受過教育,是很讓人刮目相看的,一是因為他掌握了英語技能,二是因為這種教育給了他全球化的體驗。漢娜的父親金基越20歲時,參加韓國外交部的考試,沒通過,也沒考上韓國的名牌大學。只有到美國。
韓國的名牌大學更加難考,很多學生還沒考大學就早早出國了。在首爾,不少中介公司幫母親孩子移居英語國家。一般說來,如果母親被英語國家的社區學院錄取后,就可以申請學生簽證,這樣,她們帶孩子出國就很方便了。
一生中最棒的一年
在美國,漢娜每天下午不是參加樂隊的排練,就是跟家庭教師學鼓,或是參加教會里少年團體的活動。她的學業也足以傲人——很快修完了ESOL,并在學校里成了優等生。
“帕塔普斯科中學太有樂趣了。這是我一生中最棒的一年——至今為止。”
從很多方面看,漢娜都是一個典型的少女:她痛恨戴眼鏡,對臉頰上的嬰兒肥胖還不消退感到焦慮,還把韓國歌星和奧蘭多·布魯姆(《魔戒》中精靈王子的扮演者)的照片剪下來貼在墻上。
漢娜也有她這個年齡少見的自信,她的筆記本上寫道:“我不能平庸”,“人們將記住我”。
女兒的困惑
晚餐時,漢娜與母親金俊文一邊吃韓式烤肉,一邊閑談。
漢娜問:“媽,要是我的成績在平均線以下,我是指C以下,你會不會殺了我?”
金俊文的神情中既有取笑,又有威脅,她說:“我會考慮回韓國。”
“這樣的話,我的成績就全變成F了,我的韓語幾乎全忘了。”
金俊文輕撫女兒的手說:“不,其實如果你沒拿全優,我也不在意的。但我知道你能拿全優。你學習很努力,你與眾不同,你很聰明,”她笑著說: “因為媽媽也很聰明。”
漢娜答道:“爸爸倒是很聰明,至于你,我不知道。”
其實,漢娜對母親的擔當很感內疚。
冰箱里的燈不亮了。金俊文拿來一個燈泡裝上去。她笑道:“你看,我做這些很在行,不需要丈夫。”但金俊文并不真的這樣想。
比如她說,那輛旅行車的保養本來是男人的事情,現在得由她負責。
有時候,金俊文會考考特莉:“爸爸在哪兒?”特莉會說,爸爸在韓國賺錢,好給她買芭比娃娃和Hello Kitty玩具。
金俊文擔心,總有一天,特莉會問:為什么她們一家要分開?
兒子的困境
到吃飯時間了,尤金滿腦子想的都是數學家庭作業。他喜歡數學,但語言上有麻煩——那些數字與韓國的數學課本所用的都一樣,而詞匯就不同了。
尤金把作業本遞給母親求助。漢娜插嘴道:“什么時候我們才能不用幫尤金做作業呢?我們已經幫了他9個月了。”
尤金瞪著漢娜。金俊文用韓語對尤金說:“在學校里多努力,少玩電腦游戲。”
尤金噔噔噔跑下樓,進了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關上門。
在3個孩子中,尤金最像他父親,面對不太熟識的人,他往往怯于言談。
尤金對母親說過,他寧可回韓國去。在美國,他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盡量韓國化。他所有的朋友都是韓裔孩子。在學校里,每到閱讀時間,他就掏出韓文書來。他講英語比特莉還少。特莉在讀學前班,早已會唱動畫片《棉球方塊歷險記》的主題歌了。

獻給父親的詩集
到了學期末,尤金有了進步。四年級的最后一項作業,是讓學生們在一本空白的書上寫一些押韻的短詩。老師表揚了尤金,因為他給這本書畫了一個不錯的封面:一幢水藍色的房子,一些紅花,一棵樹,樹上伏著一只蟬。
老師要求全班學生添最后一筆:dedication(寫明把自己的書奉獻給誰)。大多數學生馬上動筆,尤金則像平常那樣環顧四周。
老師走到尤金旁邊,俯下身子,努力向他解釋dedication是什么意思。
尤金眉毛一揚:“什么?”
老師讓班上的一個韓裔男生幫忙翻譯,“意思就是靈感從誰而來,他想把書獻給誰。”
尤金最后懂了。他拿起鉛筆,遲疑了一會兒,寫道:“此書獻給我爸爸,因為我爸爸在韓國。”
男人辛苦了
在世界的另一端,韓國江原道太白市,金基越走出自己所住的高層住宅。
公寓樓下有個廢棄的停車場,一個小姑娘咯咯笑著,從金基越身旁跑過,她母親跟在后頭,手里拿著一張網。她們正在捉蜻蜓。
金基越黯然道:“前年,尤金捉過幾百只蜻蜓。”
公寓里,孩子們的家具都已搬走。尤金的房間成了金基越的辦公室。漢娜的房間里放著健身車和舉重機。冰箱上掛著孩子們的照片。
陽臺上晾著金基越買的一套高爾夫球桿。他說:“把家人送到美國后,我就沒事可做了。”
金基越大步穿過賭場燈光閃耀的大廳,員工們紛紛向他鞠躬。這個名為江原樂園的賭場,每年的利潤達3億美元,已經能與拉斯維加斯的百樂宮等頂級賭場比肩。
金基越說,在美國亞洲人不太可能成為賭場的高層管理人員。他認識的所有在美國賭場工作的亞洲人,干的都是營銷,而這不適合他這種性格內向、一板一眼的人。此外,他在美國也沒有太廣的人際網絡。更何況他已經39歲,不是從頭再來的年紀了。
金基越手下有101個人。他說:“我得呆在峰頂。”他已決定在49歲退休,因此還有10年無法陪伴家人。
其實,這也是一種賭博。
韓國的報紙越來越多地登載“鴻雁家庭”中的父親日漸抑郁的故事,其中很多人搬離空蕩蕩的家,入住有傭人服務的商務公寓;有些人整日吃快餐和冷凍餐,體重猛增;有些人抵擋不了誘惑,有了外遇;另外還有數人自殺。
云端上的日子
金俊文去了西爾斯百貨連鎖店,想請個攝影師為自己一家拍照——丈夫來美國了,只呆8天。店員告訴她:這個星期,店里攝影師的活都排滿了。金俊文一再請求店員。最后,店員給她安排了一位攝影師,星期五來。
這8天中,這家人的生活過得像一陣旋風:拜訪住在霍華德縣的親友;一起看體育節目;每晚出去下館子;給孩子們買校服;拜訪尤金的幾位老師……金基越夫婦的結婚紀念日就在幾個月后,他為妻子訂了一個GUCCI的錢包,要求店家用快遞,好讓他親手送給妻子。一天晚上,金基越為孩子們量了身高,并把數字寫在紙上,貼在冰箱上。與2004年1月相比,漢娜和特莉都長了兩厘米多,尤金的個子躥得快,長了5厘米多。
不過,這家人的晚餐常被金基越同事打來的電話打斷。
令金俊文煩躁的還有:丈夫有時把家人撂在一旁獨自上網,做的事與工作也沒啥關系,有時只是呆呆地看著CNN網站的新聞。
尺寸要小點,塞在錢包里
最后一天,金俊文流露了她幾個月來心中的失落感,她半真半假地對丈夫說:“你并不需要老婆。”
金基越也很焦慮。他覺得自己在這兒像個客人,或者說像個叔叔,而不是父親或丈夫。特莉已經對他說,艾利考特市的這幢房子是“我們家”,而韓國的那套公寓是“你家”。突然間,金基越懷疑:以后整整10年,自己到底該不該這樣過下去。
金基越等一個親戚送他去機場。孩子們各做各的事,尤金在客廳跟一個鄰家孩子一起看電視;漢娜在寫Blog,她寫道;父親就要走了,“嗚嗚,我會想他的……”特莉在玩芭比娃娃網站上的游戲。
下午3點,金基越該走了。特莉大哭,淚眼汪汪,不過不是因為父親要走,而是因為母親把電腦關了。金基越一把抱起特莉,向門口走去。他吻了吻女兒。
他還抱了抱尤金和漢娜,告訴他們要好好的,聽媽媽的話,努力學習。
他拍拍妻子臉頰,兩人眼睛都紅了。
漢娜倚著大門,抽泣;尤金低頭玩著GameBoy游戲機,不語;特莉已經忘了芭比娃娃,開始因為父親離去而大哭。
門外,車門砰的關上了。
兩個星期后,金俊文把攝影師拍的全家福掛在了客廳里。
在韓國,金基越也有一張這照片,尺寸要小點,塞在錢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