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這首曲子翻來覆去聽了好多遍,卻總是找不到那一輪圓的或是殘缺的月亮。
只有沙啞的琴聲如泉水般汩汩流淌,淚水和著泉水靜靜流啊,流啊。終于泣不成聲,終于激憤,終于鐵骨錚錚,終于——再一次跌落,長嘆一聲,再開始低訴。
那個單薄的身影摸摸索索地行走,路沒有盡頭,行人都不屑一顧,接二連三的打擊令他眼中蓄滿酸澀的淚水,然而他仍然挺起脊梁,向前走著……
我跑得飛快,飛快。想要趕上那個影,它卻總在我視線的最遠處,遙遙地慢行。那些同路行人卻一下子蕩然無存,化作輕薄的塵在路上翻騰,伴著影的腳步。最后,影子消失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那個人的眼前也是一片漆黑。阿炳是個瞎子,人們都這么說。在我的音樂書的封面,有瞎子阿炳,眼的位置是兩個黑黑的鏡片,嘴唇緊閉,他的靈魂沒有從任何的出口中逸出來。
而當他面無表情地拿起悶胡,他的心從這里映出。
在鬧市或是僻巷,他都那樣半屈半站著,拉著自己的胡琴,有人駐足了嗎?有人給他放下了幾個錢嗎?有人在一旁冷冷地瞪眼嗎?他都看不見。看不見,也許更好一些,不然他的內心也不會得到那么純粹的發揮,他也不會那么專注地沉浸于自己的曲子之中。
一生中唯一一次以“藝術家”的身份登臺表演,與他長辭人世只有幾步之遙。那次他坐在板凳上,那次有人錄下了音,有人記下了譜。不知他的心有沒有因此而顫動?他難道還是那樣默默地、面無表情地坐下?
當他一遍遍地講述,是否感到一絲慰藉?
“這首曲子叫什么名?”
“哦,就叫《映心曲》吧。”他茫然地回答。
藝術卻令它的名字拐過幾個彎之后變成《二泉映月》,無怪乎那曲子中沒有月亮,只有一顆傷痕累累的心,倒映在如水的曲子里,恰似月亮映在泉中。
《二泉映月》開始悠悠遠播……
瞎子阿炳的孤魂早已在地下長眠……
它令許多人流下了淚水,許多一知半解的淚水,許多附庸風雅的淚水。它令許多人想象美麗的“無錫某山上”兩個泉內映著月亮的夜景,甚至想跑去看一看,“憑吊憑吊”。當它變成規模宏大的交響樂,卻失掉了那種鏗鏘。當它真真打動了幾顆心,這幾顆心卻永遠不能感受那樣的痛楚。
我再探頭望一眼。曲子中永遠只有阿炳一個人的身影。
阿炳的月亮,仍然那樣憂傷地望著。
阿炳的泉,獨自在那里吟唱。
沒有第二個泉與阿炳的泉一起,映著他的月亮嗎?
啊啊,沒有第二個泉。
也許它藏在阿炳的夢中……
聽見了嗎?第二個泉,啊,它藏在阿炳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