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歡
李 煜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煜入宋后作《相見歡》(又名《烏夜啼》)二首,選詞為第二首。全詞平白上口,自然流暢,向來被視為詞中精品。
詞的上闋寫景,既是自然的景象,也是作者境遇、心情的寫照。起句以“春紅”二字代花,平直而入,但卻一筆見情。“春紅”本是春未盡之景,但卻偏偏“謝了”,暗有惜戀之情。宇宙萬物雖然紛繁復雜,但由于人類的聯想作用,許多事物可以類比,自然景物與社會人事可以相通。在后主看來,好端端的一個南唐頃刻衰敗,不正像林花之突然凋謝嗎?這林花的物象中,深深寄托著亡國的悲傷。短短的六個字,包容著極深廣的內容。這便是所謂“取一于萬而涵蓋萬有”。“太匆匆”,這一切來得是那么突然,一個“太”字,無限惋惜,無限依戀。林花凋謝,這本是有情之生命的必然結果,但何至于像這樣“太匆匆”?第三句“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直敘其因,鋪排其事,由對林花的感嘆轉到對風雨的怨恨。句中“朝”“晚”當是互文,指風雨摧殘之盛。林花是美麗的,但又是柔弱的,朝是雨打,晚為風吹,凄風寒雨,怎能消受?憤慨中著“無奈”一詞,其中孕育了作者多少的苦痛和憤懣!
上闋幾句實際上是三層,先說花兒謝了令人悲哀,然后再來渲染這個“太匆匆”的凋謝,讓人接受不了,再加上朝朝暮暮那種凄風苦雨的摧殘,尤其承受不起。三層的意思,一層一層地鋪墊,雖是寫景,實為抒情,以景色渲染情思,同時又為下闋蓄勢。
詞的下闋三字三疊句,抒寫作者哀往痛今的愁怨悵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他被俘虜了,被帶離金陵的時候,被押到汴京的時候,“最是倉惶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幾時重”,什么時候才能夠重回故國、恢復過去的一切呢?“胭脂淚”取杜甫“林花著雨胭脂濕”詩句化用之,以“淚”代“濕”,以人情代花意,別具特色而哀艷異常。“相留醉,幾時重”,有敘有問,敘的是相惜相別之難堪,問的是相聚相見之不再,人生離恨難過于此,于是作者禁不住長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一個九字的長句,前六字寫“恨”,后三字寫“水”,江水滔滔,無窮無盡,猶如人生長恨之綿綿無期。詞從開頭至“幾時重”各句,層層蓄勢,這末一句閘門忽開,滿腹愁恨一下全傾瀉了出來。前面含蓄委婉,似“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叫人低回流連;末句似“只著一字,境界全出”,令人感同身受。
今人周汝昌對此句有細評:“‘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其美中不足在‘恰似’,蓋明喻不如暗喻,一語道破‘如’‘似’,意味便淺……則竊以為‘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恰好免去此一微疵,使盡泯‘比喻’之跡,而筆致轉高一層矣。”說的是詩詞的比喻,倘出現“如”“似”等比喻詞,便淺顯而不夠宛曲,不如使用暗喻以泯滅比喻的痕跡,故“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較“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來得高妙。這的確道出了詩詞用喻的奧秘,試想,李白“疑是銀河落九天”改成“恰似銀河落九天”,原詩“疑”的主體是詩人,用“恰似”,就將詩題“望廬山瀑布”中“望”的主體(詩人)排斥在詩外,“望”字就無從著落,而且其間所蘊含的詩人的情感全都消失了。真是高下只在一字之間!
王國維《人間詞話》中云:“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詞。”其實,李煜之詞“眼界始大”,當是在其飽嘗失國哀痛之后。他把自己的悵恨與人生的思索聯系起來,把個人的悲苦與生命的無奈統一起來,使他的詞有了更多的哲理性、更大的概括力和更強的感染力。如這首《相見歡》,寫的只是林花,實際這一意象暗指一切美好的事物;寫的只是個人的悲哀,但又不局限于一己之悲哀,詞的形象所表現的是對人生無常、世事多變、年華易逝的無可奈何的種種復雜情緒,這種情緒遠遠超出了他自己的“身世之戚”,有著更普遍、更廣泛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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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案
賀 鑄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本詞作于賀鑄晚年,其一生沉淪下僚,胸中頗多塊壘,故多寓之于香草美人以抒發自己幽居窮處的苦悶,這種寄托,深厚自然而不露痕跡,對悵惘迷茫的愁悶心境的描寫十分出色。請你談談對詞中比喻的理解。
【參考思路】
詞的結尾自問自答,連續用煙草、飛絮、梅雨三種不同事物比喻“閑愁”,這既扣住了眼前江南梅雨季節的特點,又道出了詩人的愁情之多。反過來,正是通過內在的愁情,把三個原本不相連屬的意象,三個不同的鏡頭巧妙地連接起來。同時,更巧的是,景與情暗合,詩人愁緒已多,偏又逢春末夏初草長絮飛、愁霖不止的季節,能不更增無限的愁懷恨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