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釣,也許是人生中含義最深的動作。
垂釣,是人和魚的對峙,是耐心和智慧的較量。釣魚之樂,在滿懷期望的等待,也在不可預知的懸念。
大多數持竿靜候者,向往的是魚兒上鉤,但也有一些垂釣者,釣翁之意不在魚,而在其他。
西周時候的姜太公,八十高齡,垂釣渭水,銀須鶴發,引人注目。更可奇怪的是,他用的是直鉤,沒有魚餌,且懸離水面三尺,如此釣魚,看來只有“愿者上鉤”了!小時候聽姜太公釣魚的故事,覺得匪夷所思。長大后,懂得了一些歷史,才知道姜太公釣魚用意所在,他通過這種奇怪的釣魚方式,表明心跡,向朝廷暗示自己的政治抱負,釣魚之舉其實是一種作秀式自薦。最終,他釣到了一條最大的魚周文王,得到了周文王的賞識和重用。姜太公的垂釣,可以看作是一種政治垂釣。
濮水邊垂釣的莊子,沒有姜太公那樣瀟灑的風儀,他維持生計尚且艱難,向河間候貸粟不得,困窘如涸轍之鮒。濮水邊的他,槁項黃馘,饑腸轆轆。可是據《莊子秋水》的記載,莊子垂釣的時候,他的身后就畢恭畢敬地站立著楚國國君的兩位使者,他們身負楚王的使命,來請莊子輔弼朝政。此時的莊子,面前是濮水的清波,身后是權勢的媒聘,只要他一轉身,就可以得到別人夢寐以求的一切,可是莊子卻“持竿不顧”!好一個莊子,他不要“留骨而貴”,只愿“曳尾涂中”。他輕輕松松拒絕了在別人看來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選擇了粼粼的濮水和從容的游魚,選擇了無為潔凈的人生。超凡脫俗,孤標傲世。莊子的垂釣,可以看作是一種精神垂釣,雖然他需要的可能只是一條果腹的小魚。
《列子湯問》里有一個故事,說的也是釣魚的事。詹何是釣魚的能手,他用麥芒那么細的針做鉤,用單股的蠶絲做釣繩,用楚國的細竹做魚竿,把米粒破開來做魚餌,能從百丈深淵里釣上大魚來。楚王對此十分驚奇,召問其故,詹何說,這沒有什么奇怪的,只要用心專一,去除雜念,隨魚進退,順其自然,就能以弱勝強,以輕制重,取得成功。列子借詹何釣魚的小故事,表達對世事的深刻見解,釣魚之道,不也是處世之道、為政之道嗎?這樣的垂釣,可以看作是哲思垂釣。
從這些釣者身上,我們看到了進與退的從容,入世與出世的智慧。
唐代的儲光羲寫過這樣一首趣味盎然的《釣魚灣》:“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寫的是年輕的小伙子,以“垂釣”作掩護,在春色宜人的釣魚灣,焦急地等待著情人的到來。他把船纜系于楊樹,開始垂釣。可是他的心思全然不在魚上,不管他如何故作鎮靜,也掩飾不了內心的忐忑不安。杏花的紛紛繁繁,正是他既憧憬歡樂又擔心疑懼的內心寫照。他釣魚是假,等待情人赴約是真。類似的釣魚經歷或類似的種種“意在彼”的行為,相信大多數年輕人都曾有過。我們可以把此類垂釣命名為愛情垂釣。在釣魚灣邊,在這樣一個年輕人身上,我們看到的是春花一樣蓬勃的人生熱望。“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被貶永州后,精神很壓抑,為排遣郁悶,他選一個“鳥飛絕,人蹤滅”的所在,孤舟蓑笠,獨釣寒江。周圍是消逝了鳥影人跡的寂寥無邊的冰天雪地,水天不分,上下蒼茫,極端的寂靜,絕對的沉默,寒意從江雪里彌漫開來,一直浸入他的內心。“寒”。既是外部的景,又是內在的情,他借歌詠隱居山水之間的漁翁,寄托自己的孤傲清高,抒發遠離俗世的一腔幽怨。作為一個封建社會的文人,柳宗元的失意情緒具有典型的意義,很多文人都和他一樣,既有積極用世的一腔熱情,又難免消極避世的滿懷感傷。這樣的垂釣,糾結著心靈的矛盾,飽蘸著靈魂的痛苦,是求之不得或得而復失的無奈的安慰。在這位獨釣寒江的封建文人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一種想超脫而無法超脫的深重矛盾。
一個辭職后賦閑在家的朋友,想做點事但又因為種種原因而舉棋不定,一日妻子和女兒陪他到垂釣中心消遣。那垂釣中心的魚塘養著太多的魚,他親眼看到,主人一網下去,網得百十斤活蹦亂跳的鯽魚。在魚塘旁釣魚的人,包括他的從未釣過魚的妻子和女兒,都收獲頗豐。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妻子見魚浮好久不動,一邊拉動釣絲,一邊自言自語“這魚餌怕是被魚吃了,我得看看”,不想竟然拉上一條一尺多長的魚來!可是我這位朋友,空有滿肚子的釣魚經驗,且目不轉睛孜孜以求,卻不曾釣上一條來!他后來說起這件事,總用一種揶揄的語調,帶著一臉的悲觀的表情。并且斷言,這是一個極不好的兆頭,說明他的事業前途黯淡,人生也許一無所獲,因此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我這位朋友當然算不上真正的釣魚者,因為他釣魚的目的是找一種象征,找一種人生的比喻,他是專程去釣吉兆或悲讖的。
一個人,哪能真的在一無所獲的時候,“滿船空載月明歸”呢?那不過是令人神往的禪境罷了。也很難做到“釣罷歸來不系舟,江村月落正堪眠”的安逸曠達。人生在世,既有衣食住行的重壓,又有煩擾俗事的包圍,更有無情歲月的催逼,各種各樣的約束如影隨形。看到那“側坐莓苔”“怕得魚驚不應人”的蓬頭稚子專心垂釣的可愛模樣,何嘗沒有產生羨慕之情呢!但我們總是一面感嘆著“生事且彌漫,愿為持竿叟”,一面仍像蝸牛一樣,背上生命沉重的殼,一步一步往前爬。
釣魚者發明了各種各樣的釣魚名詞,磯釣、灘釣、船釣、岸釣、雨釣、冰釣……不論怎么垂釣,目的之一定是要將生活的壓力和煩惱暫時拋到腦后,以修整身心。但只要還沒有“了生死,去貪愛”,釣魚就不可能像某些詩人標榜的那樣,鉤釣日月,竿揚春秋。垂釣的情趣與快樂,是黯淡中的一點光亮,是痛苦中的一絲甜美。在朋友和周圍眾多的嗜釣者身上,我們看到了苦樂相伴流轉不已的平凡人生。
垂釣者喜歡夸耀于人的,是釣魚的多少。而評判一個垂釣者的優劣,又不能只以釣魚多少計,還要看他釣魚時心靈的高度和境界。就像看一個人的生命質量,不能只看他儲備了多少生活的物質,還要看他占領了怎樣的人生高度。
垂釣之中有人生,如果你仔細咀嚼,可以品味得百味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