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搬家那天,母親從箱底翻出一塊方頭由,大紅大綠的色調以格調以格子狀相間搭配,嗯,真的很土。母親笑著將它拿起來,走到窗邊朝外使勁兒一抖,揚起一陣塵。在陽光的映照下,塵在空中打著旋兒,散開去,散開去……
1992年3月12日,是母親最后一次戴這塊方頭巾。凌晨5點由烏魯木齊至上海的火車將在這里停靠3分鐘,為了保證在這3分鐘之內擠上擁擠的車廂,父母半夜就將一切準備就緒了。
好不容易拖起熟睡的我,拎著大包小包出門了。天色仍暗,沒路燈更看不見行人,“嘟——”是車來了。奶奶突然奔過來,手里緊緊地攥著那方頭巾說;“別忘了什么,別忘了什么,瞧,多冷啊!”邊說邊麻利地給母親把頭巾裹上。“好好的啊!到了,給拍個電報。”“媽,時間緊。”可分明的,父親被凍得通紅的雙手緊緊地和奶奶被凍得龜裂的手握在一起。奶奶摩娑著父親的手,似乎希望能再說些什么,做些什么。但,父親悄然低下頭,轉身上了等著開向火車站的吉普車。吉普車是爺爺托人向部隊借的,可這會,爺爺卻沒有來送我們。吉普車終于發動,透過車窗,我看到,穿著紅襖的奶奶用力拍打一穿黑大衣的人——那人如寒風中的枯樹,顫顫巍巍。
不知是否所有南來北往的火車都有長方形的車廂,一節連一節,而車頭倒是圓柱形的。
我很疑惑,候車、檢票、進站臺,直至上國,我所見的每一個人都皺緊眉頭,瞪圓了眼睛,一副既煩躁又驚恐的樣子。好容易擠上了那矩形的車廂,撲面而來,孩子的哭喊,女人的叫嚷,男人的罵娘……南腔北調,所有的音像充斥在我的周圍,使我艱于呼吸、視聽,不得不把腦袋深埋進母親的心窩,母親的味道才使我心安。
蘭州,寶雞,西安,鄭州,徐州,南京,無錫。黃河邊,渭河邊,京杭運河邊,長江邊,太湖邊。父親道:“去那充滿溫情和水的地方開辟一方屬于我的天地。”
一方天地有多大呢?有奶奶家對面的黃土大山大嗎?
火車停在了那個叫江南水鄉的地方。這里,人們操著圓潤的口音,飲著清甜的井水,網著太湖三白。
太湖,我驚訝于它的形成。“三山”雖稱山,卻無山的棱角,浸泡在湖水中,早被滌蕩得滾圓。游太湖,便是乘船繞山一周,漂浮在波瀾不驚的水上,真是愜意。
父親道:“從此,須扎根這兒,開辟一方屬于我的天地。”
初來乍到的日子里,我們三口寄居在外婆家。對身邊的人事,我的眼神全是怯生生的。漸漸地,我發現,新的生活似乎全依托于一口井。
那時,我也就此井口稍高些,必須踮起腳,使勁兒扒住井邊才能看到里邊兒的究竟。原來是一汪清水,一汪十分寧靜的水。
我常跟著外婆到井邊去,淘米、洗菜、沖衣裳。我總是左手緊拽著外婆的衣角,右手拎著吊桶。
“嗵——,嘩啦啦”吊桶底朝天被倒扣著拋下,連著桶的繩索被迅速地放落,又被瞬間一提。然后,水桶晃悠悠被各上提,不小心潑出些水來,落回到井里,在已是漣漪泛泛的水面再擊出圈圈波紋。
我問外婆,人們上午淘米洗菜,下午洗衣拎水,為什么這井里的水總是用不完呢?外婆說水鄉水鄉,水的家鄉,自然有用不完的水。
圈圈水波,蕩漾我心。
當我的眼神不再怯生生,當圓圓的井口不再讓我好奇時,父親,在我心中卻幾乎成了個陌生人。
每天早晨,我還在夢鄉,父親已出門;每天晚上,我已在夢鄉,父親尚未歸來。
父親的故事,我只耳聞。
12月份的一天,父親徹夜未歸,而回來時是滿臉的喜色。
在親友的幫助下,父親在鎮實業公司謀得一份工作,其實只是臨時的服務人員。父親每日早早離家到單位,做好不管是他分內的還是份外的工作。他努力學習方言,即使是阿婆他也會與之打成一片,為領導端茶倒水時注意是不否有有用信息。終于,父親抓到了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辦公室里正在討論年終辦宣傳欄的任務,商量來商量去,打不出合適的方案,任務也難派到人。這時,父親敲開辦公室的門,毛遂自薦。自然,在場的每個人都瞪圓了眼睛,有的表示驚訝,有的表示懷疑,有的表示不屑……
25瓦的燈泡下,父親的身影被拉得頎長。頎長的身影不停地晃動著:這塊宣傳窗已滿是圖片;那塊宣傳窗也滿是文字,還有那黑板已不再黯淡,此刻,它正神采奕奕。父親放下手中的畫筆,皺起眉用挑剔的眼光審察過每個字幅圖,那宣傳欄似乎都被盯得局促起來了。終于父親布滿血絲的眼睛滿是歡欣。人們重新翻出父親的檔案,開始認識這才氣十足的年輕人。父親的事業一步步越來越驕人。
我知道,父親是在一方新的舞臺上舞出有板有眼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