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夕陽下,酒旗閑,兩三航未曾著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
又是江南三月,鶯飛草長。夕陽染紅了西邊的天幕和一江水面,催發人心底所有思戀的情愫。我獨倚窗口,望著那熟悉的身影近了,近了。我的名字叫殷,爹說因為娘生我時天邊殷紅一片,于是就有了這個名字。我自小生在這個繁榮的小鎮,爹開酒樓供全家過日子。而于我,每天最幸福的事便是眼見江上的千帆歸家,因為我知道那搶在最前面的,是他。
又是日落時分,收網入港。火紅的殘陽灑在江面上,讓人感覺一種灼熱的企盼。全速前進,眼見那視線中的樓閣大了,大了。我叫游,娘說因為我家祖祖輩輩與魚打交道,便有了我的名。我從小就跟爹出航,然而最讓我牽掛的,還是小樓上那羞澀卻渴盼的目光和打魚歸來后酒肆老板的好酒好菜。
夜夜滿載,歡歌依舊。然而,他的眼中為何平添憂愁。橘黃的燈火映出他醉時的面容,更顯憔悴。
日日出航,思戀如故。然而,她可知一個男兒為擔起一份承諾必須做的努力。她如蓮花沉靜綻放的笑靨竟也盛了淚珠,她是懂了我的痛么?
今夜,游對我說他將遠航,說回來要帶給我一個天堂。我沒有落淚,娘曾經說過,為自己心愛的人送行時落了淚,他便會因淚珠兒而迷失了回家的方向,但他可知我心所想?他就是我整個的天堂。我終于保持沉默,或許好男兒志在四方。
今夜,殷為我送行。她出奇地平靜,沒有一滴淚,沒有一句問話,只默默地為我打理行裝。臨行前,我們在江邊放生鯉魚。酒肆傳來歌舞樂聲,紅紅的燈籠映得殷面容如花,然而掩不住的是眼中淡淡的怨。鯉魚有兩條,也是火紅火紅。殷說它們是殷尾鯉,殷說我會等你二十年,不多不少。
貳
“對青山強整烏紗,歸雁橫秋,倦客思家。翠袖殷勤,金杯錯落,玉手琵琶。人老去西風白發,蝶愁來明日黃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陽,數點寒鴉。”
與殷約定的時日已近了,如今的我正坐在京城的酒樓上接受同僚們的歡送。然而眼前的觥籌交錯,耳畔的絲竹小曲再也勾不起我的感懷。那么些年,我的心,倦透了。當初的一個決心,換來了結果,我想我已有了讓殷幸福的能力。然而,時過境遷,如今的她是否還紅顏依舊?二十年的年華,我們本該分享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幸福;然而她獨守空樓,我卻為一紙功名半吊銅錢奔波。幸福是該來了,只是不知她的心是否已如我的一樣蒼老,是否還有力承擔幸福。
和游約定的日子將到了,二十年的日子就在窗前千帆的來來去去中沒了影子。不同的是,打頭的不再是他;我的所在,也不再是幸福的方向。二十年來,我放生了二十條鮮紅的殷尾鯉,一次又一次告訴游:“愿為你……”然而時日愈近,心中愈是惶惶。等待已成習慣,而結局又會是怎樣?
叁
“晨雞初叫,昏鴉爭噪,哪個不去紅塵鬧?路迢迢,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
天邊的紅重得化不開,眼前的江面闊得向四周無限蔓延,猶如我的孤寂,無邊無際。跋山涉水我歸家了,殷,我來赴這二十年的約定了。而為何迎接我的,只是一座座漂在水面無歸處的孤島?遠處小舟上蕩來一對少男少女,他們告訴我,就在昨天,洪水沖進了這個昔日繁華的小鎮,它連同那些往日的顏色,一起覆于水面之下。所有老少忍痛離家,只有一個名叫殷的女子留了下來,她說要等一個人,等一個天堂。
天幕是被扯在水中了么?否則天水間為何只剩紅,那樣不讓人有喘息的余地?男孩幫女孩撈起一條紅得似要滴血的殷尾鯉。殷,我終于知道,它每一片鱗,都是用你笑靨上的胭脂染的;它奪了你的紅,才得以那樣艷。我聽到女孩對男孩說:謝謝你,我看到了天堂。
殷,我們輸掉了一場只差一天的約定;而這約定,或許從頭便是個錯。
如血殘陽。錯!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