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與“小偷”

這個故事其實是由阿林講給楊老師聽的。那天大家坐在西湖邊一棵很古老的大樟樹下，阿林提起了剛剛參加的一次同學聚會。

事情發生在上個世紀60年代江南一個縣城的機關保育院里。那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造成的困難時期，人們的生活普遍比較清苦。一年級女生瑩瑩的爸爸從外地來看她，帶給她兩個大蘋果。蘋果很香，瑩瑩把它們放在抽屜里，偶爾打開抽屜讓小朋友聞聞，但是不讓吃。到了下午睡覺起來回到教室，瑩瑩發現蘋果少了一個，便大哭起來。這在當時的班里算得上是件重大事情了。班主任老師很重視，于是在全班同學中開始查：是誰偷吃了蘋果？黑板的右側有一面鏡子，老師讓大家排著隊從鏡子前面走過，說這面鏡子能夠照出誰誠實誰不誠實。可是轉了一圈還是沒有人招認，于是老師又告訴大家：如果偷吃蘋果的小朋友再不自己坦白，就要叫大狼狗來了，大狼狗一聞就知道是誰吃過蘋果了。縣公安局里有一條黑色的大狼狗，孩子們見了都害怕。

后來不知怎么一來，就認定了是和瑩瑩同桌的男生郭君偷吃了蘋果。

事情怎樣結束大家記不清、也不再關心了。（據說后來蘋果找到了，是在另一個同學的被窩里。）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但是，這個因蘋果而引起的故事還繼續著。從那以后，男孩中間有人開始叫郭君“小偷”，后來大家就都跟著這么叫，幾乎沒有男生再叫他真名了。縣城很小，郭君小學畢業，上初中，然后工作，成家……“小偷”這個稱呼就一直這么跟著他，仿佛那原本就是他的名字。

今年春天，班里有人發起同學聚會，4月的一個周末，分別了40年后的同學、老師重又相聚在一起。

郭君，他會來參加聚會嗎？分別了這么多年的同學、老師再次相遇，會是怎樣的情景呢？

故事續寫A

“嘿，你們說今天‘小偷’會不會來呢？”有人提起了這樁陳年往事。

“嗨，都過去40年了，也不知道他改了沒有……”

“他現在可是警察，還多次立功呢！”

“啊……”昔日的“小偷”成了當今的“警察”，真難以想象這中間的等號是怎樣被建立起來的。

此刻，有一個人的眼神黯然了：是說，還是不說？

時針指向8點。看來，郭君不會來了。大家又開始議論紛紛。

“其實……其實大家都錯了。”小艾按捺不住，嘆了口氣，“那時，我的媽媽在辛勞多年后終于支撐不住，在一個夜里病倒了，她在昏迷中呢喃著：‘蘋果……’已經失去了爸爸的我發誓一定要買個蘋果給媽媽。可是我沒錢。終于，我看到了瑩瑩的蘋果。我知道不應該，可是我顧不得那么多……就在那時，郭君進來了。于是我告訴了他真相，他拍拍我說，沒事。就在那晚，他找到老師，跟她說，蘋果是他拿的。我很難過。可是每次郭君都會拍拍我說沒事。”

良久的沉默，連老師都說不出話來。

“呀，那還呆著干什么！快撥電話叫郭君來呀！”

“嘟——嘟——”

（施 藝）

解讀：一個綽號，一個替人背過的情節。40年過去了，已經沒有區分對錯的必要了，但其中包含的道德沖突是值得我們去體會的。

（心理咨詢師 徐青）

故事續寫B

人差不多來齊了，只是沒有見到郭君，大家心里有點忐忑不安。雖然這么多年過去了，畢竟當時這樣對他是不公平的，他的這一生就因為當初的一個蘋果而徹底地改變了。多年的恩怨今天究竟會以一種什么方式了結呢？沒有人知道。

當大家都沉浸在童年回憶中的時候，郭君來了。他是一個人來的，穿著普通至極，因為他已經下崗了。令大家恐怖的是他手里拿著一個蘋果，一個比當年的那個還要紅的蘋果，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當年是誰偷的蘋果，害了我一生，今天我要讓那一幕重演，還我一個清白，這就是我來的目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在尷尬的寂靜中，阿芳站了起來，伸出顫巍巍的手接過那個蘋果，轉身對著大家說：“是我，當年是我拿了蘋果，可是我沒有想到會給別人造成這么大的傷害。我一直沒有勇氣承認，是因為我懦弱，也是因為老師不讓我說，因為她就是我的姨媽，她說我如果說出了真相，那么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的就是我。”大家震驚了。

（劉強）

解讀：40年的時間，郭君心里一直記著幾乎影響了他一生的蘋果事件，續寫給了他40年后一個爭辯的機會，大家因為知道了真相而震驚。但我想，最令人震驚的也許是“孩童時的一件事可以影響人的一生”這一事實，它告訴成年人：成長需要照料者或教育者負責、平衡、有愛心地對待所有的孩子。

（心理咨詢師 徐青）

故事續寫C

郭君來了，但是瑩瑩沒來。聚會快要開始時，一位20出頭的女孩子跑到郭君面前：“叔叔，我是當年您的同桌瑩瑩的女兒，媽媽生病來不了，她讓我把這個交給您。”說著，她遞給他一個蘋果，像當年瑩瑩放在抽屜里的蘋果一樣大大紅紅的。還有一張紙條，上寫：

郭君：

其實那時我本想把其中一個蘋果分給你吃的，卻沒想到它不見了，所以很傷心地哭了，更沒想到因為這給你帶來那么大的麻煩，讓你這么多年一直背負著莫須有的“小偷”罪名，真的對不起。這個蘋果遲到了40年，但仍然留給你吃。

你永遠的朋友 瑩 瑩

（王小芳）

解讀：這則續寫讓我想得比較多的是——安慰。如果一個人能真正做到會安慰人，那么他的情感就已經發展到了一個非常高級的水平，他就會越來越少地以自我為中心去推理和思考問題，他就能以前所未有的態度去感受、去體驗、去哭、去笑，他的情感生活將變得更豐富更激動人心。誠然，這需要歲月的浸潤。

（心理咨詢師 徐青）

阿林講述真實故事的后半部分

全班同學差不多都來了，包括郭君，還有當年的班主任老師。聚談時有人提到了“蘋果與大狼狗”的事情，郭君笑著說，其實那個蘋果真的不是他吃的哦！大家都樂了，說要給他“平反”。瑩瑩聽大家說起這事，趕緊跑過去向郭君道歉，兩人握著手開心地大笑，還有同學在一旁用相機拍下了這個瞬間。大家一邊回憶著兒時的種種情狀一邊感慨歲月匆匆。

吃完晚飯，唱罷歌，當聚會就要結束時，主持人說，有一位同學寫了一點感想，想給大家念念。

大家便安靜下來。

郭君站起來，用很深情的聲音，給大家朗讀了他寫的一段文字：

今天“院友”相聚

是40多年來的第一次

見到一張張曾經熟悉的面孔

霎時打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

仿佛又回到了過去

“機關保育院”——

我們童年共同的家園

樹冠碧綠花團錦簇

連鵝卵石鋪就的小路

也都是那么迷人

古樸典雅的二層小樓

是我們生活的小天地

陽光下浮動著我們玩耍的身影

草叢中留下了我們奔跑的足跡

稚嫩的笑聲中偶爾也有委屈的哭泣

作業本上還保留著抄襲的痕跡

那時的我們

天天陽光燦爛無憂無慮

長大后

事業需要我們各奔東西

現如今

共同的心愿又讓我們走到一起

昔日的小屋已變成高聳入云的大廈

幼稚的我們也變得白發依稀

假如時光可以倒流

我愿意重新回到過去

拋開人世間的種種名利

盡情享受天真無邪的童趣

但是時光流逝是不變的真理

自然規律誰也無法抗拒

雖然我們經歷了那么多的風風雨雨

但仍然保持著真實的自己

熱愛生活 享受生活

永遠是我們追求的主題

難忘的事有很多很多

最難忘的是我們的老師和阿姨

不是母親卻流露出母親般的體貼關愛

不是親人卻傾注著親人般的深情厚意

是你們引導我們進入知識王國

懂得了語文和算術

是你們教育我們怎樣做人

讓我們永遠記住了“司馬光砸缸”和“孔融讓梨”

一日為師 終生為父

讓我鄭重提議

全體起立

給我們的老師行一個遲到的大禮

一鞠躬

每個人都安靜地專注地聽著。

有女生開始落淚。

其實，一直一直，大家都是以輕松的玩笑的心態在談論童年的趣事、樂事、糗事，包括這樁“蘋果事件”，直到郭君站起來用充滿感情的語調朗讀那段文字的時候，我們開始接觸到這件事的內核部分，開始用心地去體會它的分量。

大家一起站起來向老師行禮，然后，久久地朝著郭君鼓掌。

阿林、楊老師和徐青老師的討論

阿林：

我當時真是百感交集

郭君初中畢業后就沒有再讀書，他寫的文字也許在別人看來很普通，可是它打動了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因為它喚醒了我們心中某些共同的東西，似乎每一個詞都重重地敲擊著我們的內心深處。

——當他念到“稚嫩的笑聲中偶爾也有委屈的哭泣”時，我突然感到有點傷心有點想哭，為所有的童年所受的所有的委屈而放聲痛哭。

——同時我也感到驚訝：我一直自認為很善解人意，可是在那以前，我從來就沒有想到，那樣一個大眼睛的男孩會在那些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委屈地哭泣！我好像從來就不曾去想，我關注的是自己的生活、自己心中的那個世界——我們是那么習慣于忽略周圍人的感受！

——想到即使是我們如此敬愛的母親般的老師，也會有處理事情不夠妥當而給孩子留下傷痛的時候，想到天真爛漫的并沒有什么惡意的孩童也會給同伴帶來孤獨與傷害，我真是既無奈又傷感。

——當他念到“熱愛生活……永遠是我們追求的主題”時，我內心除了激動還有安慰：是的是的，即使我們曾經坎坷，即使我們一生平凡，我們也能夠驕傲地說：熱愛生活是我們不變的追求！

——最終，當我明白無誤地知曉他在承受了這樣的委屈后仍然熱愛著老師、熱愛著這個曾帶給他歡樂也帶給他傷痛的我們共同的家園時，我極受震撼也深為感動。

當時我真是“百感交集”！

楊老師：

我想在成長圓桌中講述這個故事

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故事來和同學們一起討論“寬容”這個話題。我找到了一些故事，也很感人，但它們離同學們的現實生活比較遙遠。我覺得這個關于蘋果的故事就很合適，故事的主人公有一顆寬容的心，故事的內容也與同學們的生活很貼近。

徐青老師：

很受觸動，有很多感想

我感覺你們同學聚會的氛圍就如同一直延續的溪流是那么清澈。從你敘述的“每個人都安靜地專注地聽著。有女生開始落淚……大家一起站起來向老師行禮，然后，久久地朝著郭君鼓掌”這些情境中，我可以感受到在場所有人的體驗；郭君的深情感言，更是讓我感受到了這種清澈。這一長段的深情朗讀，好像是他在用沉淀了40年卻一直是活的心泉之水清洗所有人的情感觸角，讓我也深有同感——真的是熱愛生活！

好像是，郭君給所有人上了一課：什么是往事如煙，什么是深情厚誼，什么是生活的信念，還有楊老師說的寬容，等等。

生活中有許多東西值得我們去感悟和頌揚，但總有一些是最深刻的。我覺得這個故事就包含著這樣一些深刻的內容。

阿林：

生活比想象的更有力量

讀同學們的續寫，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悟：生活本身的狀態常常沒有同學們想象的那樣富有戲劇性，它樸素、簡單，卻更有震撼力，能夠很深地打動你。

徐青老師：

一種新的體驗

由于事先已經知道故事真實的結局，我這次解讀“故事續寫”時的感受與以往完全不同。

不知道結果時，我們會任意地去假設。而這一次，我明顯地有了一種敬畏的感覺：當我們安排故事情節或評述主人公時，仿佛是在決定當事人的命運，而這種安排對當事人來說，要經歷漫長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