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關于中國是否應走重型工業化道路的討論再趨熱烈。本文從我國的資源稟賦,產業結構日趨重型化的肇因及應對之策等方面對此一論題此進行了深入剖析
記得上世紀80年代中葉,世界銀行和中國的一批研究機構一道進行了一個重大研究課題,叫做《2000年的中國》,受到中國政府高度重視。課題報告的一個重要結論是,除非中國大幅降低第二產業的比重,大力發展第三產業,否則能源供應的瓶頸制約將使中國的收入“翻兩番”目標無法實現。
而日后的發展事實是,我們提前實現了“翻兩番”目標,除了能源生產的瓶頸制約有所緩解之外,提高了整個經濟對能源的節約水平起了重要作用。
從產業結構上看,三產比重大幅提高了,但第二產業比重在經歷了80年代的下降后,90年代再度升高,2000年的二產比重甚至高于80年代初,達到了50%,中國正在成為“世界工廠”。分析原因,一是大幅提高了經濟增長的科學技術含量,二是在第二產業中高耗能行業的比重大大降低了。在這十多年里,中國確實在走集約發展的道路,取得了提高資源利用率的成就。
狂飆突進重型化
可是,近幾年中國經濟卻又很快地調頭回到了高消耗的低效增長軌道。2002年,中國的能源彈性系數猛然從上年的0.47升高到1.19,2003和2004兩年此系數高達1.61和1.60。電力彈性系數也升高到1.5以上,2002~2004三年分別為1.41、1.62和1.57。去年中國創造了世界歷史上一國在一年內發電裝機投產最大的紀錄,一年投產了五千多萬千瓦,全國仍然有24個省份嚴重缺電;今年上半年又投產了2000萬千瓦,全年將投產約7000萬千瓦,而缺電的省份比去年還多。中國的煤炭產量和消費量也已是世界第一,煤礦重大事故不斷。警鐘已經敲得很響了。
照這樣下去,今后能源消費年增長率是GDP年增長率的一倍半以上,如果今后能源供應的增長因資源約束而降低,經濟增長速度勢必大幅滑落。這樣低效率的增長顯然是不能持續的!
有人說我們可以靠消費全球資源來加快發展,首先這是不了解中國資源消費結構的特點。以當前矛盾最大,問題最突出的能源問題為例,在中國的能源消費中,煤炭占到三分之二左右,石油消費不到四分之一,其余主要靠水能。世界上煤炭儲量最大的是俄羅斯、美國和中國三個國家,顯然長期大比例地依靠國外煤炭資源是不可能的。中國缺少高品位鐵礦石資源,已經成為世界上進口鐵礦石最多的國家,而國內有鐵礦資源的地方的濫采濫挖,破壞環境現象屢禁不止。其次,地球的資源要維持全世界的發展所需,不可能都讓我們消費。誠然,以往歐美日等先發展的國家曾經消費世界上大部分資源產量,那時世界上不發達國家眾多,使得發達國家能夠低價消費資源,形成巨大的南北差距。中國曾經長期努力充當發展中國家的代言人,現在我們的經濟規模大了,不應該以富國俱樂部新成員的面孔來面對廣大發展中國家,何況按人均水平我們還沒資格加入富國俱樂部呢。
中國的能源消費中,工業消費占了大部分,70%以上的電力是被工業消費的。因此,這兩年經濟增長中的能源消耗比例大幅度提高,主要是產業結構出了問題。
中國GDP中的第二產業比重,1990年是41.6%,經過十年的全面工業化,2000年該比重升高到50.2%,2002年是50.4%。這個比重在全世界的大國經濟中已是最高的了,然而在2003年里又驟然升高到52.2%,2004年再上升到53%。
在工業增加值中,重工業的比重2002年是60.9%,2003年一下子提高到64.3%,2004年再急升到67.6%,今年上半年則已接近70%。
第二產業是由工礦業和建筑業構成的,其中工業中的重工業已占到三分之二以上的比重,再加上屬于重型化的采礦業和建筑業,可見中國第二產業已經極端重型化,而第二產業的比重又畸高,說明中國經濟的產業結構整體上已經非常重型化了,這兩年的發展趨勢則是進一步急速走向過度的重型化。
過度重型化發展趨勢的表現是多方面的,大量消耗能源和礦產資源的重工業產品在這幾年里產能和產量增長極快,是標志之一。鋼材產量從1998年的1.07億噸快速增長到2003年的2.41億噸,實現了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實現過的鋼鐵生產規模,而2004年更像脫韁野馬般一年就增加了5600萬噸,中國的鋼鐵產能已經差不多是前蘇聯與美國的產能之和。2004年中國水泥產量為9.3億噸,占了全世界產量的一半多。化工和石化產品的產能和產量也在快速增長之中。
超重的推手及應對之策
那么,為什么這幾年中國的產業結構會如此急速地走向超級重型化?
有人說,重化工業化是經濟發展的一個必然的階段,而且是經濟起飛的階段。持此觀點的人可以援引許多國際先例,說得最多的是二戰之后的日本,這里固然有其客觀原因。從經濟學的邏輯分析,當年日本走了很長一段重化工業化的道路,倒不是因為重化工業創造國民收入的效率一定比其它產業高,而是因為二戰后發達國家全面的戰后重建,產生了大量的固定資產投資,國際市場為重化工業的產品提供了大量需求,日本人不過是抓住了一個市場機會而已。所以,離開了對具體的市場環境的分析,空洞地講什么“必然階段”是沒有意義的。
與當年的日本相同的是,中國當前的重化工業化,也是被市場需求拉動而成的,只不過不是來自國際市場的需求,而是國內固定資產投資膨脹創造的國內市場需求。接下來的問題是,中國的高強度固定資產投資是一時的偶然現象呢,還是一個較長發展時期的必然現象?即使是后者,是否也存在著不合理的病態沖動?
作為經濟快速成長的必然成果,中國從90年代后期逐漸進入國民財富快速積累時期。屬于公共財富的基礎設施,屬于私人家庭財富的住房和汽車,屬于企業財富的廠房和設備,都在快速積累之中。由于城市化水平逐年提高,城市基礎設施和房地產的投資規模日益擴大。中國居民的高儲蓄率也能支持較高的投資率。由此看來,中國的高強度固定資產投資不是一時的偶然現象,它要持續存在于一個較長的發展時期內。
如此說來,產業結構重型化不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么?不!
首先,一個行業的產能規模是由市場上最大的需求規模決定的。如果在1~2年內出現了急遽膨脹的需求訂單,市場上出現產品供不應求,價格上漲,預期利潤升高,就吸引大量的資金向這些行業投資,擴大產能。如果市場需求是較大幅度波動的,在波峰時期形成的滿足供應的產能,到了需求減弱的波谷時期,產能就將過剩。
我們的問題正發生在固定資產投資的波動上。過去三年固定資產投資的加速擴張,是吸引投資品產能急速擴大的基本原因。中國從1978至2002這24年的投資率(投資占GDP的比重)平均為37%,亞洲危機后實行投資拉動政策的頭三年(1998~2000),投資率基本上在這個平均水平上下;2001年開始略高于此水平,2002年進一步提高,2003和2004兩年則顯著過高,達到了1992~1994經濟過熱時期的水平。實行投資拉動政策的前四年投資年增長率最高不過13.9%,低時才5.1%,而2003和2004這兩年固定資產投資的增長速度陡升到27%以上,投資規模急速擴大。固定資產投資規模從1998年的2.84萬億元擴大到2004年的5.86萬億元,特別是2003年一年就擴大了1.2萬億元。
這次投資擴張的主要動力是城市房地產投資和城市基礎設施投資。城市住房制度改革后長期被壓抑的購房需求被釋放,帶動房地產建設過度升溫,這和改革過程中其它商品的管制放開初期的情形是類似的。
而城市基礎設施投資的過度擴張則與在地方政府官員中流行的政績觀有很大關系,新官上任便恨不得把20年需要的基礎設施都在自己任上建設起來,以取悅市民和上級領導,形成相當普遍的大躍進沖動。中國金融體系未徹底改革,所存在的金融管理問題為固定資產投資的波動提供了資金供應的支持。
假如國民財富積累時期的固定資產投資能夠在波動較小的狀態下勻步穩定地進行,市場上每年的投資品需求就相對比較小,重化工業的比重不需要過分地加大,產業結構和資源消耗的情況也就可以比較合理一些。
其次,自亞洲危機以來中國實行的“投資拉動”政策歷時偏久,由于政策配套上仍存在一些問題,使得投資乘數(它是“邊際”意義上投資拉動GDP增長的倍數)偏低,也就是政策效果沒有達到相對優化。于是,投資拉動的效果主要體現在對工程施工和投資品的需求上,間接帶動消費需求的力量比較弱。這也是吸引重化工業加速擴張的一個原因。
按經濟學原理研究,這些年中國投資乘數偏低的主要原因在于,相對于GDP的增長速度而言,中低收入居民的可支配收入增長比較緩慢。所以,假如我們的宏觀經濟政策能夠設計的更好一些,把投資乘數提高一些,本可以在相對少一些的固定資產投資的拉動下,也實現較快的GDP增長,從而使投資品的市場需求相對平穩些,產業結構也就不至于過度地重型化。
經過過去兩年的努力,作為短期內穩定經濟運行狀態的宏觀調控政策,已經取得了穩定經濟的顯著成效,現在應該是我們特別關注影響國民經濟長期健康發展的結構問題的時候。相關政策措施采取得越及時,效果將越好。
(作者為國家開發銀行專家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