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藜
2005年3月31日,一位名叫特麗·夏沃(Terri Schiavo)的美國女性在法庭的命令下結束了依靠進食管生存了15年的生命。從3月18日進食管被拔出以來,夏沃太太,這位沒有絲毫行為能力的女性的生死引發了全美大爭論,已經成為美國文化的試金石。在此案中,政治、文化、司法等各方力量相互碰撞,發生了罕見的壯觀沖突,并可能產生極其持久的影響。
個人權利的困境
美國人重視個人的基本尊嚴和價值,這種觀念貫穿著他們的思想。它被寫進了托馬斯·杰弗遜(Thomas Jefferson)的著作,尤其是寫進了《獨立宣言》中——“人人都有造物主賦予某些不可讓渡的權利”,因此,美國人認為,個人權利應該被置于國家和政府的干預之上。個人有權決定如何最好的珍視生命,他們可以選擇繼續在沒有知覺的狀態下活著,或是徹底結束醫療幫助。但是,對于一個像特麗這樣毫無行為能力的人來說,她既沒有在失去知覺之前就做出關于自己生死的書面決定,更無法在失去知覺之后表達自己對于生死的態度,這時應當由誰來決定她的生死呢?對此問題,美國人在上一世紀70年代經過卡倫·安·昆蘭(Karen Ann Quinlan)案后達成了共識,即家人可以優先于州做出是否結束病人生命的決定。而在“家人”中,誰又擁有決定權呢?
從傳統上和法律上來說,配偶先于父母成為病人的監護人,有權做出決定。但是在離婚率已經高達50%的美國,人們對配偶的權利產生了極大的疑問:夫妻分分合合,而父母永遠是父母。在此案中,特麗成為植物人后,丈夫邁克爾曾多年尋訪名醫,精心照料,甚至親自學習了護理課程,但仍無法喚回妻子的知覺。孤獨的邁克爾有了新的生活和家庭,他開始和另一個女人同居,并有了孩子。特麗的父母或許因此懷疑邁克爾讓特麗安樂死的動機。于是,有人發出感嘆:“既然他已經不愛特麗,就讓她的父母來愛她吧。”然而,對此論點,有人反駁說,父母做出的決定可能過于感情化,以至于無法做出最佳選擇。于是,在雙方產生爭議的時候,法院和政府成為仲裁者。美國企業研究所(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AEI)公共政策高級研究員邁克爾·諾瓦克(Michael Novak)對《華盛頓觀察》周刊如此評論道:“特麗·夏沃正在沒有食物和水的情況下一點點被殺死。保護她的生命是美國政府的職責?!薄懊绹J卣咦鹬厣绹鴩竿旭R斯·杰弗遜早在建國時就寫下了關于‘生存權(right of life)的主張,人生而平等,生命是第一位的。因此,美國政府的責任是保守公民的生命安全,避免其被謀殺?!?/p>
事實上,正如人們看到的,在夏沃一案中,進食管幾度拔除又幾度插回,做出最終決定的是法院。這一結果使得不少看重個人權利的美國人深感擔憂,認為政府在嚴重干涉個人權利和家庭生活。一位臨終關懷專家戴安·E·梅爾(Diane E. Meier)指出:“我們總是說,自治和自我決定優先于一個個體生命的有限價值,人們有權利控制自己的身體。現在,我認為這種思想正處于危險之中。”
這真是一個難以解決的矛盾?;蛟S,像許多美國人所表示的,立下“生遺囑(living will)”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行政、立法與司法的沖突
特麗在1990年成為植物人,1998年,一直精心照料她的丈夫邁克爾向法院申請對妻子實施安樂死,自此與特麗的父母開始馬拉松式的法律訴訟。在法院的裁決下,夏沃的進食管曾兩度被拔除,然后又被恢復。今年,第三次得到法院許可被拔除進食管后,特麗父母希望以“尊重生命”為道德口號的美國保守派政府會幫助他們贏得上訴,于是,實施立法、司法、行政三權分立的美國立刻展開了一場權力與制衡的較量。
3月21日,美國國會連夜召開會議,作為多數派的共和黨議員們通過了一項緊急法案,允許特麗的父母請求聯邦法官延長女兒的生命,并要求聯邦法院重審此案。布什也提前從得克薩斯的農場趕回,在法案上簽字。立法部門和行政部門同時對司法部門施加壓力,但是,在這一回合的較量中,司法部門最終獲勝:法院維持原判。
在遭到否決之后,保守派眾議院多數黨領袖湯姆·迪雷(Tom DeLay)威脅要報復那些在此案中拒絕調解的法官,他說:“對此事負有責任的那些人總有一天會付出代價。”此外,共和黨人一直在推進立法,他們提出,憲法第14條修正案不允許政府在沒有正當程序的情況下結束一個人的生命,應當制訂更加強硬的聯邦條例,讓無力表達意見的病人生存。國會中的共和黨成員希望對這一問題進行進一步的討論,促進關于判安樂死違法的立法。眾議院的共和黨人正在努力爭取一個比已經通過的議案更廣泛的議案,讓所有與特麗處于同樣境遇的病人都有權向聯邦法院申訴。
眾議院司法委員會主席F·詹姆斯·森森布倫納第二(F.James Sensenbrenner Jr.)在一份聲明中說:“特麗的求生愿望應當成為采取行動的動力,我希望參議院能和眾議院一起通過《無行為能力人保護法》(Protection of Incapacitated Persons Act ),以幫助那些與特麗·夏沃處于同樣境遇的人,并保證其他身有殘障的人不受我們立法系統的同樣對待?!?/p>
作為國家的最高行政首腦,布什總統自始至終支持國會中的共和黨成員提出的立法建議。
面對這些沖突,各方均有支持者。佛羅里達大學法學教授約瑟夫·利特爾(Joseph Little)支持法院的決定:“大部分美國人,包括特麗自己,都強烈地重視‘生存權。但是,她現在沒有痛苦,也沒有煩惱。當然,有些人相信,上帝能創造奇跡,于是描繪出各種毫無意義的證據。但他們忽視了美國憲法中這樣的規定,遇到沒有希望的疾病或身體損傷的案例時,人們有權放棄通過醫療手段延緩生命的選擇。美國法院所依據的,就是特麗有權行使死的權力?!?/p>
但布什政府的支持者爭辯說,為了救特麗一命,政府進行干預并不為過。諾瓦克認為:“雖然通常來講,政府和國會都不能干涉私人生活。但在一切特定的情況下,美國歷史上并非沒有政府涉足私人事務的先例。150年前解放奴隸制時候,40年前爭取黑人民權時也有。”
除了對政府、國會與法院在此案中的具體做法意見不一之外,人們對這場較量所顯示出的傾向和持久影響也有不同評論:有人認為,布什企圖用行政手段迫使法院改變決定,這種做法干擾了司法獨立性和三權分立的原則;與之針鋒相對的是,又有人指出,法院的獲勝反映出一個可怕的趨向,即本應起平衡作用的司法系統成為最有權勢的系統,而這終將損害美國的民主。
不同政治派別的斗爭
特麗·夏沃的家人圍繞她的生死發生的分歧迫使美國人卷入了關于生命終結的全國性討論,也被政客們利用來宣傳自己的主張。代表保守派的共和黨在去年11月的選舉中獲勝,從而得以再次入主白宮,并進一步控制了國會,尤其是參議院,他們與代表自由派的民主黨在國會中激烈爭吵,甚至相互威脅,有人指責他們在利用夏沃一案來鞏固自己在美國政治中的支配地位。
國會中的民主黨人一直在反對共和黨領導下的行動,說立法機構有權從更加長遠的角度考慮問題。在湯姆·迪雷對此案的法官發出威脅之后,民主黨參議員愛德華·M·肯尼迪(Edward M. Kennedy)說:“迪雷先生今天的評論是不負責任的,應當受到譴責。我不知道他的意圖是什么。但是在這樣一個群情激昂的時刻,他得澄清自己并不是在鼓動暴力行為。此案中人的生命已經受到威脅了?!边€有反對者諷刺道:“湯姆·迪雷在特麗·夏沃去世之后所作的評論不僅是‘不負責任和應受譴責的,而且明確表明他不了解三權分立的前提。在迪雷先生和國會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之前,或許應當重讀美國憲法?!?/p>
利特爾認為:“美國國會、佛羅里達州議會、布什總統和佛州州長杰布·布什州長都出于政治目的超越了自己的權限。他們顯然希望抓住這個案例,號召其政治支持者們掀起一場所謂的‘生存權(Right of life)的運動。就像以往的反墮胎運動一樣,他們是為了鞏固其政治前途。實際上,民意在這一點上恰恰與他們背道而馳。因此,他們在夏沃事件中可能已經危險地誤判了民意,做出了過分的舉動?!?/p>
而總統布什對此案的態度以及他提出的“生命的文化”概念更是遭到了人們的冷嘲熱諷。在關于特麗·夏沃之死的聽證會上,布什總統發表了一項聲明,提出:“文明的精髓在于強者有義務保護弱者?!庇性u論者說:“這(布什的提法)充分顯示出這位總統的偽善。他提出的‘生命文化的概念中沒有包括1290萬不滿18歲的貧困兒童,這個數字僅在2003年就增長了80萬。將近4500萬缺乏健康保險的美國人都很想知道,他們是否是這位總統要保護的弱者。如果布什先生確實相信他所陳述的原則,那么他可能希望重新評價他破壞社會安全網絡的無情做法。這個網絡保護美國社會中較弱的群體,而他卻執意削減占這個國家1%的最強者和最富者的賦稅?!边€有人指出:“以布什兄弟為首的那些領導人聲稱支持約翰·保羅的‘生命文化觀,這是所有時代中最大的恥辱。是的,這些政客反對墮胎,但是,從1990年以來,在共和黨和民主黨總統的任期內,美國的墮胎數量確實一直在穩步下降。而在喬治·w·布什在任的這些年中,美國嬰兒死亡率、艾滋病發病率和戰爭傷亡卻都在上升。同時,潛在的救生活動,例如安全性行為教育和聯邦支持的干細胞研究都遭到束縛?!?/p>
就此案而言,民主黨和其他共和黨的批評者受到民意的支持。根據美國廣播公司(ABC)最近公布的民意調查結果顯示,63%的受訪者支持拔除夏沃的進食管。67%的受訪者也認為,議員參與乃謀求政治利益,而非涉及原則問題。美國有線電視網(CNN)的民調也得到相同的結果。這個案子中體現出的政治利益十分復雜,唯一能確定的是,佛州州長杰布·布什由于和他的總統哥哥一起支持特麗父母的主張,在當地贏得了不少保守派的贊許。
新聞界和公眾受到的指責
從特麗的進食管被拔除以來,美國,乃至全世界的媒體都對此事進行了鋪天蓋地的報道。有評論家指出,美國媒體已經將死亡和死亡過程當作了娛樂公眾的頭等趣事。《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弗蘭克·里奇(Frank Rich)在4月10日發表的一篇題名為《死亡的文化,而不是生命的文化》的社論中指出,美國的新聞媒體和美國大眾正在消費逝者的尸體。美國民眾觀看死亡的熱情高漲,而且常常厭倦了一個,又去尋找新的對象。亞洲的海嘯、蘇丹的種族屠殺過去不久,人們就已經忘記了,如今夏沃剛死,教皇又占據了中心舞臺。以美國最孚眾望的主流媒體《紐約時報》為例:夏沃在3月18日被拔除進食管后,該報每天都刊登有關此案進展的新聞和相關評論。31日夏沃去世,4月1日,該報刊登了一篇相關新聞和數篇讀者來信,2日和3日分別刊登了一篇相關新聞,之后特麗·夏沃的名字就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教皇保羅二世的病情和死亡報告。
此外,為了能在這場“新聞—娛樂戰爭”中爭取上風,新聞媒體紛紛使出煽情、甚至是不負責任的手段:記錄夏沃行為的錄像帶在醫學上毫無價值,但是卻是電視臺的爭搶對象,它們用這些錄像帶娛樂大眾;??怂闺娨暰W的一位新聞制片人湯姆·伯德(Thom Bird)在教皇保羅二世逝世時說:“我們一直在做預演。我們要報道這一事件的每一個細節?!痹诮袒收嬲攀狼?6小時,該電視網的著名新聞主播謝潑德·史密斯(Sheppard Smith)莊嚴地向世界宣布:“事實就是事實”,“現在,我們的理解就是,教皇已經去世了”。而事后他對此錯誤的解釋,僅僅是自己“受到了意大利記者的誤導”,并說:“我想,在這一時刻,死亡的確切時間并不重要。”
里奇尖銳地指出:“美國人對此類事件極有興趣,一旦這樣的死亡文化與掌權的政客相結合,其產生的最邪惡的后果就是對生者的打擊和傷害?!?/p>
特麗·夏沃停止呼吸后,有人問:“她的死是否能夠彌合她丈夫和父母的裂痕?畢竟,他們曾經非常親密,而裂痕的源頭如今已經不復存在。”
答案是否定的。他們在她臨終時還發生了沖突——她的兄姊想守候在她身邊,而她的丈夫卻要他們離開。
她的尸體已經被解剖完畢,結果要在幾星期后才能公布。她的大腦是否像邁克爾·夏沃所說已恢復無望?
即便答案是肯定的,爭論也遠不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