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有市場基石之稱的公司法,正面臨著理念及結構的雙重再塑。目前正提交最高立法機關審議的公司法修正草案(下稱《草案》),增刪修改多達400余處。就此而言,即將面世的公司法無疑令人歡欣鼓舞。
然而,立法向來是利益博弈的結果。如果認為公司法只要由具有社會強力支撐的立法機關加以頒布,本身就賦予了權威性,則無疑過于簡單。公司法的終極目的在于社會福利,其實質意義上的正當性,淵源于立法者所運用的思想和智識的合理性。
相對現行公司法而言,《草案》在保護股東權利、增強公司自治、避免公司僵局等方面的確大有起色。然而,筆者撰寫此文絕不意在在褒揚功績,而更愿意指摘《草案》顯見或隱含的缺陷或粗陋,為緊鑼密鼓的公司法修訂,奉獻一點心力。
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
《草案》第17條規定,“依法設立的公司,根據中國共產黨章程的規定,在公司中設立中國共產黨的組織,開展黨的活動。公司應當為黨組織的活動提供必要條件。”此條規定如果最終成為法律,其合法性將面臨極大挑戰。
就法理而言,黨、國家、政府、公司分屬不同人格主體,各方權利與義務均應有明確邊界。公司中的黨員固然可以在黨組織的章程范圍內開展活動,但其活動經費源于黨員交納的黨費,黨組織章程也僅對黨員具有效力。現行公司法第17條規定“公司里中國共產黨基層組織的活動,依照中國共產黨章程辦理”,即為對此格局的妥當肯認。
但《草案》卻往前大大推進了一步。據其規定,無論產權誰屬,公司都"應當為黨組織的活動提供必要條件”,而其中“必要條件”一詞極具伸縮性。即便是以往在國有企業獨步天下的情況下,公司法都未敢有如此規定,在目前民營資本、境外資本參股國企趨勢日益強化之時,不分情事,一概要求公司(包括外資、民營資本)為黨組織活動提供必要條件,其法理基礎及正當性都存在極大懸疑。若日后公司因沒有為“黨組織的活動提供必要條件”而被起訴,法院又當如何裁定?
我國加入世貿組織數年來,一直為爭取市場經濟地位而努力完善各項法律制度,但受制于政企不分等體制遺患,至今面臨極大困境。可以想見的是,如果《草案》此條果然變成法律,則我國爭取市場經濟地位的進程將面臨新的巨大變數。我們固然需要“加強和改進黨的基層組織建設”,但立法部門切不可將該條寫入法律,否則不但法理難暢,而且還將成為立法機關“執政能力孱弱”的明證。
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
國資運營近年弊病叢生,丑聞不斷,民怨激憤。但擔負著“管人、管事、管資產”重任的國資監管機構(國資委和各地國資部門),卻少有人為此背負責任。
令人費解的是,《草案》第75條居然規定,國有獨資公司不設股東會,由國有資產監督管理機構代表國家行使出資人職責。這一規定,無異于將2003年5月《企業國有資產監督管理暫行條例》確定的國資委“老板加婆婆”高度統一的格局,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其弊病顯而易見。
事實一再表明,在國資營運和監管合一的情況下,以權謀私等腐敗行為叢生、監管與懲戒效率倍增弱化,幾乎是不可逃避的宿命。作為政府部門的國資監管機構去運作資本,無異于以“權力”取代“市場機制”在配置資源,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其結果只會是監管約束軟化、權力資本化、裙帶主義、以權謀私行為體制化。中航油(新加坡)投機原油期貨導致5.5億美元的巨額虧損,中儲棉這家以平抑棉價、穩定市場為己任的公司,卻豪賭國內棉花市場,投機失敗后巨虧近10億元。這些事件的產生,承擔著監管職責的國資監管部門難言沒有半點責任。
監管與營運必須分離,這是最基本的法理。正因為如此,我國正加緊制定中央企業授權經營法規規章。現行公司法第72條規定,“經營管理制度健全、經營狀況較好的大型國有獨資公司,可以由國務院授權行使資產所有者的權利。”這條規定,本可以為國有資產授權經營提供法律依據,即國務院授權符合條件的國有獨資公司作為出資人代表,由其對下屬各生產、經營性的企業行使出資人權能,國資部門則專事監管。但此番《草案》卻刪除了這一規定,同時刪除了現行公司法關于“國家公務官不得擔任公司高管”的規定,而一體規定由國資機構代表國家行使出資人職責,一方面堵死了授權經營的法律空間,另一方面則易引起國際層面的誤認,誤認為國資委直屬的170余家央企都是關聯企業,果如此,央企將面臨不確定的訴訟所帶來的巨額成本,我國市場經濟進程也將因此面臨不利境地。
《草案》的缺漏
其一,《草案》第151條規定,上市公司董事會成員應當有1/3以上的獨立董事。這一強制性規定的正當性如何?事實上,自2001年證監會發布《關于在上市公司中建立獨立董事的指導意見》至今,獨立董事的功效一直毀譽參半,在目前沒有確鑿的事實和經驗表明,獨立董事對于提升上市公司治理水平有著顯著功效之前,將董事會中獨立董事的比例作強制性規定,其市場基礎并不牢固。美國各州的公司法一般既不界定也不要求公司應有獨立董事,而紐約證券交易所和納斯達克股票交易規則雖有此規定,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增強交易所的品牌和信譽。另外,通行的觀念認為,董事會成員中有幾名獨立董事,應交給市場判斷。如果市場認同獨立董事的價值,則公司一旦不設或者少設獨立董事,其股票價格將下挫,這將迫使公司增設獨立董事。市場自有其調節功能。而且,還應當指出的是,并沒有經驗或實證研究表明,董事會成員中包括1/3(而不是1/4、2/5或者其他比例)以上的獨立董事,最有利于提升公司治理水平,1/3如果是“拍腦袋”拍出來的數字,還是不要強制性地寫入法律為好。
其二,從經濟結構分析,有限責任公司因股東人數較少、規模較小,股東之間通過談判達成合意的可能性較大,故應該賦予有限責任公司股東更大的自治空間,公司法相關條款的彈性和任意性應較強。但《草案》第41條、第42條分別規定,有限責任公司股東會對公司增加或者減少注冊資本、分立、合并、解散或者變更公司形式、修改章程等事項的決議,必須經代表2/3以上表決權的股東通過,這些事項章程不得另作規定。但試想,如果一家有限公司的大股東持股67%,則無論是一般事項還是重大事項,均由其一人決定,在這種情況下,其他股東主張由章程另行約定“重大事項須經3/4以上表決權的股東通過”,又面臨合法性問題。這一情形將使公司面臨無法成立、或者成立后陷入僵局等困境。
其三,《草案》仍對公司上市條件這一市場適應性極強的事項進行規定。事實上,這一事項完全可以由交易所上市規則予以規定,作為上市契約的一部分,不但法理通暢而且易于隨市場變化而適時修訂。
其四,《草案》第89條規定,設立股份有限公司,應當有5人以上200人以下為發起人……國有企業改建為股份有限公司的,發起人可以少于五人。要求股份公司有多個發起人,其根本功效在于建立發起人之間的制衡機制,如發起人之一以劣質資產冒充優質資產上市,則必將因為減損其他發起人的利益份額而引發強烈反對。法律規定國企改制可以只有一個發起人,破壞了這一制衡機制,為國企包裝上市、欺騙投資者提供了法律空間。若國企上市圈錢動機不改,則股市境況之改觀,實難期待。
法官商人化:法院面臨被動學習?
社會轉型時期,面對規則的重建和知識的更新,法院負累相當繁重。單就知識學習而言,法院已經被動地開始學習次級債權、證券資信評估、證券投資基金、公司盈余分配、上市公司收購、房地產咨詢、銀行結算、物業管理、有線電視收視等新知識。
可以預見,如《草案》根本框架不作大動,則法院勢必卷入新一輪的學習熱潮,甚至要學會站在商人的角度考慮問題。試以《草案》新增的若干條款為例進行分析。
《草案》第14條規定,公司從事經營活動,必須“履行社會責任”。但在賺錢納稅之外,公司究竟還要承擔什么樣的“社會責任”?倘若有人起訴公司“未履行社會責任”,法官又當如何判斷?再如,《草案》第20條規定公司高管對公司負有忠實和勤勉義務。“忠實”好理解,即要求高管不多吃多占,而“勤勉”則很難拿捏,多干多少活是勤勉,少干多少活是怠惰,在很大程度上有賴法官的自由裁量。還比如,《草案》第129條規定,股東會、董事會的會議召集程序、表決方式及內容違反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公司章程規定的,股東可在一定期間內請求人民法院撤銷該決議或認定該決議無效。很顯然,這是一條典型的司法介入公司內部事務的條款。如果說會議的召集程序和表決方式是否有違規定還好判斷,但會議內容是否違法,則絕非易事。更難的還在后頭,草案第139條規定,公司董事會不能履行職權或者不履行職權,致使公司無法繼續經營的,公司股東可向法院提出申請,由人民法院組織召開臨時股東大會。法院可主持股東會,這一主意固然不錯,可有效避免公司僵局,但什么情況下屬于董事會“不能履行職權或者不履行職權”?商場如戰場,董事會在風云變幻中靜觀其變、伺機而動是否應被認為“不履行職權”?相反,董事會急急冒進,匆促行動,是否應被視為“履行職權”?
法官不是商人,商人往往是在情勢緊迫、信息不周全的情況下做出判斷,而法官則是在證據齊備的條件下進行裁決,因而總存在“事后諸葛亮”的傾向。在缺乏判例傳統的我國,如何既保持司法對公司自治的妥當介入,又尊重商人和法官之間智識和經驗的分野,當是公司此次法律修訂必須考慮的重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