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昆
我居住的這個城市里,最繁華的地方當數仿古街了。
仿古街原本是一條老街,街北頭上有一座“清風樓”,據史料記載這座樓是明代時期當地府衙辦公的地方。清風樓風雨幾百年,依舊保持原風原貌,高大宏偉,氣勢威嚴,具有鮮明的明清時期的建筑特點。
這條老街上還有一座古廟,叫“火神廟”。據說廟里供奉的“火神”有防火消災的靈氣。此廟年代久遠,香火不斷。
就在這個城市改造原來這條老街時,非但沒有拆除清風樓和火神廟,反而撥巨款整修加固,重見新顏。就連所有的兩旁的建筑樣式也都采用了明清樣式,仿古效果與清風樓如出一轍。
仿古街如此便成了這個城市最漂亮、最繁華的地方了。我一偷閑常去這里轉轉。
在仿古街的南頭,火神廟門口,常有些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乞丐成群結隊地朝路人乞討。這群乞丐成了仿古街上一道很煞風景的風景。他們不討要飯食,卻討要錢財,他們有時追著攔著行人裝作可憐相,不停地磕頭作揖,直到行人朝他們的鐵缸子里丟了錢幣,才舍得離去。也許是挨著火神廟,來來往往人很多,且來廟里上香的大多都是行善居士,乞丐們的“生意”也很紅火。
一日,大雨剛過。路面上還有不少積水。一個失去了雙臂的乞丐來到了火神廟門口,他四下張望了一會,專揀了個水洼邊跪下,把一個破爛的大鐵缸子擱在自己前面的水洼里,上身俯下來,把頭深深地埋在胸前,額頭挨住了地。他跟別人不一樣,他是在這里靜候,靜侯行人從他身邊經過,然后朝他的缸子里投下錢幣。
也許是他殘疾得令人憐憫,也許是他不象別的乞丐那樣煩人,路經這個乞丐身邊的行人都紛紛慷慨解囊,投下幾枚硬幣或零錢。
“當啷——”
“當啷——”
鐵缸子里不斷傳出硬幣聲,他的頭不抬一下,嘴里只是不停地說著謝謝,謝謝。他的額頭還不停地朝地上磕碰著,以示感激之情。
“當啷、當啷——”
硬幣朝缸子里扔個不停,快半缸子了。
乞丐保持了很久的跪姿,有些支撐不住了,屁股調來調去的。他緩緩地微微抬抬頭,用眼朝缸子里掃了一下,發現多是一角、一元的硬幣,有幾張紙幣也是一角、兩角、五角等小面額的。
半天王夫過去了,缸子滿了。
他聽不見清脆的“當啷”聲了,他聽到的只是硬幣落在硬幣堆里的“劈啪”聲了。他再一次緩緩抬起頭朝四下里瞅瞅,看到沒人注意他,他便用嘴把缸子叼起來,倒進身邊的一個事先早已鋪開口子的黑色塑料袋里。他把脖子正過來,嘴里還叼著缸子放回原處。他又把頭深深地低下去,低下去,額頭觸碰到地上。
天色已接近傍晚,晚霞在夕陽的余暉中燃燒?;鹕駨R里的香客陸陸續續回家了。
約摸過了一刻鐘,從火神廟門后走出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來,他看上去很文雅莊重,舉止大方,彬彬有禮。他徑直朝這個乞丐走來,緩緩地走來,我斷定這位青年要給乞丐的缸子里扔錢來了,我不禁在一邊注視起來,并投去贊許的目光。
青年走得越來越近了,我依然注視著他,我發現他的目光并沒有朝缸子看,而是不斷地朝乞丐身邊的塑料袋瞟去,連瞟了好幾眼,還不斷地朝別處張望,突然變得賊眉鼠眼的,有些不兆頭。
壞了。我想,這個乞丐遇上賊了。這個殘疾人在水洼里跪半天得來的錢,要是讓賊偷去,豈不可惜。這他媽的小年青的太可恨了。我按耐住胸中的火氣,朝前走了幾步,一是為了看個究竟,二是在必要時刻將上前制止偷盜行為的發生。
此時,青年已蹲在了乞丐的身旁,乞丐紋絲未動,象是毫無察覺,我越發感到焦急,替乞丐著急。
我向前又跨了一步。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位青年。
青年又四處張望一遭,而后,挪移著身子,靠近那個塑料袋,近得伸手可及了。
我目不轉睛。我的近視眼鏡從鼻梁上滑到了鼻尖,也顧不上扶一下。
青年猶豫片刻,便從懷里伸出一只手來,徑直迅速地伸向那個塑料袋,剎那間,我一個箭步向那塑料袋撲去,同時大喝一聲:干什么?!
青年的雙眼目光與我對視的一瞬間,他猛一轉身,手迅速抽回,只聽得“當啷”一聲脆響,一枚硬幣從指縫間簌然滑落在乞丐面前的鐵缸子里。
“謝謝,謝謝——”乞丐的額頭使勁碰著地,能聽到響聲。
青年起身就走,消失在仿古街的盡頭。一切都好象什么也沒發生似的。我也沒跟乞丐說什么,也許他是個啞巴,不,他會說謝謝。那他一定是個聾子,剛才我大喊一聲時,他連頭都沒抬一下。不,不聾,他能聽到硬幣掉進缸子里的“當啷”聲。那他是,他是裝聾做啞,裝瘋賣傻?
我回家了,一路帶著疑惑。
第二天中午,我去吃“高價飯”,同學栓子添了個千金,喜宴安排在清風樓下的明月酒家。吃罷飯,我沒事可做,便又在這仿古街上溜達。從清風樓到火神廟也就一步之遙,舉步即到?;鹕駨R依然香火繚繞,廟門前人頭攢動,熙熙攘攘。
火神廟門前朝南下得二層臺階處,那個乞丐還在那里,依舊雙膝下跪,額頭仆地。如果不是身邊少了那灘水洼,還真以為這乞丐昨晚就一直呆在這里,紋絲未動。乞丐的衣衫越發破爛不堪,袒胸露乳,身邊照樣放著一個黑色塑料袋,張著口子,里面是空的,用一塊小磚頭壓著邊緣,許是怕風刮了去。
我想起昨天的事來,疑惑未解,實在覺得難受。我閑來無事,便照樣蹲在一個角落里,靜靜地觀察,索性有些收獲。
乞丐的鐵缸子還是在他的頭前放著。從火神廟里出來的香客紛紛朝缸子里擲著硬幣,“當啷、當啷”的響個不停。
缸子又快滿了,那乞丐抬抬頭,掃上一眼,旋即又張開了嘴,用牙叼住缸子將一大堆硬幣倒進塑料袋里。乞丐緩緩地將缸子放下,眼睛又朝四周掃了一圈,隨后便又弓下腰,頭挨住了地。
缸子里接著響起“當啷”聲,一枚枚硬幣又鉆進來。乞丐連聲高呼:“謝謝,謝謝!”
天色漸晚。乞丐并沒有走的意思,我點燃一支煙,依然靜靜地在那個角落里注視著這里。
乞丐動了,又抬起頭了,朝火神廟的門口扭過去,好象搜索什么目標似的。我的視線和注意力也跟著轉向廟門。
這時的香客和居士們很少了,燒完香,拜完神,該走的都走了,廟里也只剩下那些管理者,她們大多是整理整理香案,清點一下香火錢,并作下記錄。
忽然,廟門里走出一個身影,高高的個子,穿著一身西服,上下整整齊齊的。我揉揉眼,瞪大眼睛仔細瞧著,這人就是昨天那人,那個想偷乞丐錢的賊!
這家伙又來了。
抓賊!——
我緊張地只是在心里喊著,喊不出聲來。
我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這個賊。這次再也不能放掉他了,我要抓他個人贓俱獲。
我很慶幸,那賊人并沒有覺察到我在注意他。他倒大大咧咧起來,右手從褲兜里抽出來,徑直伸向塑料袋,提起來就想溜。
說時遲,那時快,我一個箭步沖上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把袋子放下!”我怒吼著。我的吼聲很大,以至于我自己的耳朵被震得都有些聽不到了。
那人被突如其來的我嚇呆了,嚴格地說是被我的吼聲嚇住了。他僵直著身軀呆立著,一動不動。手攥著塑料袋沒有放下,抖個不停。
我略微沉住氣,我已明顯地看到這個賊人被我的威嚴氣勢震懾住了。
“你是干什么的?”
“你這穿得行行乎乎的,怎干這事?”
“你偷誰不能?非偷人家要飯的?!?/p>
“昨天就注意你了?!?/p>
“今天可把你抓住了,扭你到派出所去!”
……
我緊緊攥住他的手腕,怒氣沖沖地對他又來了一通訓斥。他整個身子頓時像一灘爛泥一樣癱軟在地上。
這時,已招來許多圍觀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人群里不斷有人高喊,“揍他一頓!連要飯的錢都偷,這什么人!”
“以前廟里少的香火錢說不定也是這家伙偷的。”一些居士猜測著。
“揍他個不是人的東西!”
“揍!”
“狠揍!”
人群開始騷亂,吶喊聲時高時低,有人朝那賊投坷拉,有人朝那賊吐唾沫。幸好,沒人真動手來打他的,我還真怕到時候控制不住局面,這賊被活活打死在街頭,出了人命可就麻煩了。
此時,那賊人已不停地朝我磕頭求饒,他朝地上磕著響頭,額頭滲出了血來。
我著實是心軟的,原本說一些橫話,也是嚇唬嚇唬他,讓他把錢還給乞丐,當眾保證以后不再干這偷雞摸狗的事也就罷了。想到這,我便緩緩松了他的手腕。他倒懂事地連連道謝。
當著眾人,我不好意思受此大禮,我就很客氣地讓他站起來,命他主動地將塑料袋子的錢還給那個乞丐,并當面向乞丐道歉。
“行,行!俺聽你的。”賊人獲救一般,腦袋直搗蒜。
當我領著這賊人回轉身后,我忽然一陣驚慌,乞丐不見了,獨留下那個破鐵缸子斜倒在地上,有一堆硬幣散了出來。我踮起腳尖,使勁朝人群外張望,根本看不見乞丐的一絲影子。
我很尷尬,尷尬地要死一般難受。眾目睽睽之下,我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人群漸漸散去,天色黑將下來,仿古街上的路燈著了,各個門市店鋪也亮起了霓虹,閃爍不停。
賊人輕輕放下那袋子錢,也隨人群消逝在夜幕。
后來,很長一段時期,我一直提著那袋子錢尋找那個衣衫藍縷,失去雙臂的乞丐。我的行為別人不解,甚至連我自己也不理解。那段日子,我的大腦好象一直處于乞丐失蹤時的空白和混沌中,我比自己丟了錢還難受,我一定要找到那個乞丐,把錢還給他。我從仿古街尋遍了整個緘市的大街小巷,杳無蹤影。
直到有一天,我去省會朋友那辦事,路過他家所在的羊肉胡同一家包子鋪時,我明白了一切。當時,從包子鋪里走出了五六個人,其中一個先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沒有雙臂,穿著還算整齊,可面貌似曾相識。而緊跟其后的一個手提大旅行包的人卻正是那個被我抓過的賊人,我又驚又喜,在我確認無誤的情況下,我實施了一次跟蹤。
他們一伙從包子鋪出來后,七拐八拐,拐進了一個廢棄的公廁里,大約一刻鐘過后,進去的人出來后都變了樣,失去雙臂的那個人找不見了,可那個衣衫藍縷的乞丐卻出現了,和另外四五個乞丐在一起。他們紛紛跟公廁門口的那個“賊人”道別:“我們上班去了,老板請回吧?!?/p>
那天,從省會回來,我進了家門沒顧上歇息,提上那個黑袋子就去了仿古街南頭的火神廟,全部捐了香火錢。
我記得出廟門時,有好幾位居士在背后還議論我,說我這文化人慈悲,善良。
(責編/趙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