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齒

朱雅娟

一

寫作如如廁。

這就是我費盡周折采訪浩禹得來的一句話。當時浩禹的目光投在窗外一株泡桐樹上，泡桐花開得正盛。

我沒去接浩禹的話題，也沒去追問。幾年記者生涯的經驗教訓告訴我，不能讓被采訪者牽著自己的鼻子走，否則很容易落入其精心準備的圈套。于是我王顧左右而言他：我不喜歡泡桐花，它的顏色和氣味都讓我聯想到糜敗。

浩禹還是沒有把目光收回來，但他反問了我一句：你沒覺得是因為你離它太近了?其實遠遠地看，它們是一只又一只陽光下的紫金鈴。

啞鐘。我突然又說。我這樣說是為了吸引浩禹的注意力，同時也在炫耀自己的聰慧和思維的另類。

什么?浩禹沒聽清或者沒聽懂，才把目光收回來在我臉上掃了一下。浩禹的眼睛細瞇著，目光也不銳利，但我感覺仍像是被手電筒的光柱晃了一下。

啞鐘。浩禹回過神來且重復了一遍，笑容綻開來：但一點都不燦爛，甚至有一點泡桐花之于我的感受：糜敗。

讀過海子嗎?浩禹突然發問。

我合上手中的采訪本，反問他：哦，你是說海子的《打鐘》那首詩嗎?看得出來，我的機智令浩禹意想不到。

打鐘的聲音里皇帝在戀愛。浩禹不直接回答我，兀自背誦了海子《打鐘》的第一句詩。接著浩禹呵呵笑起來，類似于把整張臉孔埋在洗臉水中發笑的聲音，也就是說帶有太重的鼻音，有些渾濁。我有這樣的經驗，小時候我時常把臉湊到臉盆里發笑，假想自己是尾快樂的魚。

我并不熟悉海子，浩禹對我說：我對詩歌有一種本能的抵御。但上大學時海子充斥著整個校園，所以我必須討論到海子及其詩。上當代文學課的時候，老師毫無例外提到海子，他說海子真是一個絕妙的詩人，他對戀愛的理解更是高于常人，他在詩中說：“戀愛的感覺是皇帝在敲鐘。”我被深深觸動了，那時我正和我們系一個女生愛得死去活來。于是我想海子真的很偉大很獨到，皇帝代表著至高無上，而敲鐘則意味著向世人的莊嚴宣告：戀愛把我變成了皇帝——情感的至高無上者和唯一者，而我敲響的則是天下最神圣莊嚴的大呂黃鐘啊。咚——我戀愛了，咚——我戀愛了……

我同情地望著浩禹，我開始猜想這句訛傳的詩給浩禹帶來了怎樣的人生體驗。

浩禹看了我一眼，繼續說：我把我所有的感受說給女友聽，等我夸夸其談完畢后，女友也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著我。她沒有糾正我，我也沒有覺察，我還把她同情的眼神理解為深情……

所以后來你們分手了是不是?我打斷了浩禹的話，因為我聯想到了一件不痛快的事。

嗯?浩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是個精靈鬼，浩禹評價了我一句。

非常榮幸，我說。心里卻暗暗道，被女人看穿無知和淺薄就倉皇而逃的不會是什么奸男人。然后我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我下午還要上班，再見!

喂，江小姐。浩禹喊住我，你的采訪任務這就算完成了?

是叼，我潦草地笑笑，反正我已經記住了您最經典的一句話，寫作如如廁。

二

吃午飯的時候我沒精打采的，琛琛說怎么了江大小姐，是不是早上的采訪不如意，浩禹那個狗屁作家又使臉子給你看了?

琛琛是我的同僚，比我漂亮但比我笨。因為漂亮所以身前身后常圍繞著嗡嗡嚶嚶的蜜蜂，當然也有蒼蠅。因為笨所以人緣好得讓人膩味。

誰給誰臉子看?那家伙不過徒有其表罷了。還玩什么深沉?搞什么噱頭?寫作如如廁，整個一個嘩眾取寵。

如廁?琛琛一臉迷惑。

就是上廁所。我先呷了一口飲料再解釋給琛琛聽。

寫作像上廁所?琛琛差點噴飯，這寫作跟上廁所是一回事嗎?

當然啦。我用吸管敲打著玻璃杯，順暢就一瀉千里，不順暢就憋得胃疼腸子脹。

琛琛彎了腰捂著肚皮作痛苦狀，樂得前仰后合，銀鈴般的笑聲招至許多人不解的目光。好多男士眼珠子蠢蠢欲動，長了手似的肆意在琛琛臉上身上亂摸亂動。琛琛毫無覺察似的仍在咯咯地笑，但我感覺到她正在收獲滿足與虛榮。這個琛琛，果真是漂亮與淺薄成反比。

你好!一只蜜蜂(蒼蠅?)坐到了我和琛琛面前，他盯著琛琛的嘴說：小姐，你能不能再笑得開心點?就是把嘴巴再張大些，最好露出全部的皓齒來……

琛琛的笑聲戛然而止，她驚奇地打量著這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年輕人也認真地看著她，歪歪頭看看琛琛的正面，又看看琛琛的側面。

繼續笑啊，年輕人說，并把椅子往側挪了挪：嗯，小姐的鼻翼與嘴唇形成75°夾角，非常標準，是個標準美人。

無聊!我冷哼一聲，拉了琛琛想走，年輕人卻攔住我們，把眼光投向我：這位小姐的牙齒也不錯，就是上牙有些擠。一擠上鄂就有些前突，一前突鼻翼與上唇的角度就有些窄，一窄就……

謝謝!我冷冷打斷年輕人的話，拉著琛琛索性又坐回椅子。飯店這么多人，我們干嗎要怕他?

我不是壞人，年輕人寫了一張紙條拍到我們面前，我是本市最好的牙科醫生，紙條上有我的姓名和聯系電話。說完，他瞥了我一眼，如果你不愿做矯牙術，可以暫時不來找我，但這位小姐，他指了指琛琛，能不能張大嘴跟我說“啊”?“啊——”琛琛居然聽話地張大了嘴，自稱為牙醫的年輕人馬上從筷筒里抽出一支一次性的木筷在琛琛的各個牙上敲了一遍。晤，晤，年輕人偶爾點頭偶爾搖頭，琛琛則聽話地呲牙咧嘴配合他?？吹斤埖甑娜嘶蚋`竊私語或指指點點，我的臉變成了西紅柿。這樣過了約摸三分鐘，年輕人直起腰來，小姐，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你的智齒有些毛病，必須盡快就診。

沒等琛琛回過神來，那人就風一樣走遠了。

神經病!我罵了一聲，回頭看琛琛已經從坤包里拿出小圓鏡呲著牙東瞧西看。我捏起年輕人留下的紙條看了一眼復又拍到桌上，佟浩琦，這個自稱為全市最好的牙醫原來叫佟浩琦。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

琛琛一個勁地問我：江洋洋，你說哪一顆牙齒是智齒啊?它會有什么毛病啊?

我半開玩笑地指給她：智齒就是你最聰明的牙齒，所有牙中長得最遲最沒用的。

怎么會沒用呢?琛琛苦著臉，只要有就該有用啊。

琛琛開始不厭其煩地跑遍本市所有的醫院，包括大大小小的私人診所，到口腔科找牙醫咨詢有關自己智齒的問題。除去用超聲波等潔牙儀器洗牙數次，除了乘機讓琛琛花錢填平了大牙的溝窩以防齲齒外，所有的牙醫都非常肯定地回答琛琛的智齒沒一點問題。

看著琛琛一天比一天焦慮，我勸她說：一定是那個姓佟的在捉弄你，別當回事。再說你已經看了這么多牙醫，沒一個人認識名叫佟浩琦的，說不準他是個大騙子……琛琛還是愁眉不展。我又說要不你就給姓佟的打個電話問問清楚。琛琛叫起來：都怨你，那張紙條早就不知被你弄丟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這才想起來確有其事，那天的確是我把紙條拍在飯桌上就和琛琛離開了。

丟就丟了唄，我故做輕松，我就不相信全市就只有他姓佟的一個是最好的牙醫。

你是吃了燈草說得輕巧，琛琛白了我一眼，你是刀子扎到大腿上——離心遠著吶。

琛琛運用俚語的水平令我刮日相看，但她智商略微上揚一分，容貌就打折一分。瞧她白我的那模樣，典型一只吊睛母老虎。

不就是一張破紙條嗎?值得你生這么大的氣!我說，就是上天入地，找遍本市所有的老鼠洞，我也幫你找到那個姓佟的。

琛琛的臉色馬上陰轉睛，夠姐們，你!她擂了我一拳，我沒躲開。

三

我犯了一個大錯誤。我原以為打幾個電話就可以輕松找到佟浩琦，但幾番折騰下來連一絲他的消息都沒找到。我不敢輕敵了，托親友尋找佟浩琦，但一直未果。我依稀記得紙條上他的職業是醫生，還有手機號碼，但住址卻瞄都沒瞄一眼。雖然我們居住的這個城市只是個地級市，是地圖上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市，但要找一個人的確不大容易。難道還要我花錢打尋人廣告?太夸張了吧?

我開始害怕看到琛琛了，她每天都笑容可掬地迎上來，爾后一臉悻悻地走開。為了兌現對琛琛的許諾，為了保住我的本市“著名記者”的面子，我開始動用一切關系尋找那個姓佟的混蛋。

全市的戶口檔案上有二十幾個佟浩琦，除去三個糟老頭子和十二個未成年人，沒有一個模樣像那個人，也沒有一個職業是醫生。移動公司或聯通公司一例拒絕我查詢佟浩琦的手機號。后來老總們給了我這個所謂“名記”一個面子，查詢出七個佟浩琦的手機號，但也沒有一個是我想要找的那個佟浩琦。

根本是騙子!最終我得出這個結論。

當我把這個結論告訴琛琛時，琛琛用一系列話語批駁我。最中心最關鍵的一句是：如果他是騙子，他早就該現身了。琛琛說這些話的時候兩只手撫在耳根處，她告訴我：我真的感覺最近一段時間智齒很不舒服。

矯情!我心里又得出一個結論，但還是請琛琛張大嘴，把臉湊過去看她的智齒。

琛琛智齒周圍的牙齦果然有些紅腫，我才慌了神，陪她走了趟醫院。

嗯，管周有些發炎。牙科醫生說，我處理一下再服些消炎藥就行了。

嚴重嗎?我和琛琛都非常關心這個問題。

管周炎不是什么大毛病，只要心情舒暢些，一般三四天癥狀就會消失。

我松了口氣，我估計琛琛的牙病多半是自個兒嚇出來的。但回頭看琛琛臉上的肌肉依舊繃得緊緊的就沒再自討沒趣。

我隨口請教牙醫：一般來說智齒沒什么大用是吧?

醫生說也不能這么說，只要長出來總歸有用是吧?就像這位琛琛小姐，由于長有智齒，面部兩側的肌肉微微挺起，使她的臉形更加接近鵝蛋形，顯得非常漂亮。假若要拔掉它們，肌肉就會隨牙床內陷，影響到臉形，這種現象到老年會更加明顯。

看到琛琛臉上的肌肉又緊了幾分，我連忙又問牙醫：牙病不是什么大病對吧?

牙醫笑了：那也不一定。其實有些牙病并不簡單，與人體器官的健康密切相關。有的表面上看起來只是牙周疾病，但有可能是其它病癥的誘因，或者是其它病癥的一個前期訊號。比如風濕性心臟病，再生性障礙性貧血……

琛琛已經嚇得花容失色，牙醫還沒有住嘴的任何跡象，氣得我真想脫下襪子塞住他的臭嘴。

琛琛把自己折磨得沒了人形，我也被她弄成神經兮兮的了。最后我只好在晚報上登了一則啟事，請求佟浩琦先生盡快與我或琛琛聯系。

兩天后我終于等到了有關佟浩琦的電話，但我壓根沒想到跟我聯系的人會是那個說寫作如如廁的本市小說家、我的采訪對象浩禹。浩禹告訴我說佟浩琦是他的弟弟，正在外省攻讀醫科大學研究生課程，并問我們找他弟弟有什么事。

我大叫一聲：想讓他死!就切斷了通話。

浩禹的這個電話搞得我整夜沒閉上眼睛，我想浩禹真是無毒不丈夫。僅僅因為我采訪時沒給他面子，他就讓弟弟使出這么下三濫的手段來折磨琛琛和我。

我一定要想辦法報一箭之仇。

四

次日上班我頂著個熊貓眼，琛琛居然容光煥發。我早已習慣被她的陰霾籠罩，一時竟有些不能適應。

江洋洋，你猜那個佟浩琦是誰?琛琛一貼上來就給我賣關子，但沒等我回答什么就急不可耐地說，原米就是本市大作家浩禹的親弟弟，正在外省一所著名的醫科大學讀研究生呢。昨晚浩禹先生邀我喝咖啡時親口告訴我的。浩禹先生還給他弟弟打了個電話，他弟弟，噢，也就是佟浩琦也向我道歉了。他說那天只是跟我倆開了個玩笑。對了，他說主要是為了小小懲罰你一下。他說你采訪他哥哥的時候正值“五一”休假，他在書房里看書，你的尖牙利齒讓他很不習慣，尤其是你的自作聰明……說到這里，琛琛笑起來，露出她編貝似的皓齒。

有什么好笑的?我沒好氣地說。

琛琛說：當然好笑了。不過佟浩琦有一句話我沒大聽懂，他說女人只不過是男人的一顆智齒而已，可惜的是他哥哥浩禹理解不了這句話。

哼!我冷笑一聲，說：浩禹最能理解的是寫作如如廁，最能理解嘩眾取寵。

也不能這么說，琛琛告訴我：浩禹先生托我告訴你，他有很嚴重的肛腸炎，上廁所非常痛苦，所以他才會說寫作如如廁。另外，他說那天跟你說他的初戀時你肯定誤會他了，他并不是一個被女人看到無知就退縮的男人，他說他的女友很聰明，跟你一個類型，所以他才有欲望和你說話。

那為什么他會跟女友分手?我反問。

是上天要他們分手。琛琛第一次深沉起來：他們相戀時就知道女孩患的是胃癌……

我忍不住笑起來，最終變成抑制不住的大笑。琛琛挽住我的胳膊說：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不要自責了好不好?等哪天有空我陪你一起去拜訪浩禹先生，互相解釋清楚大家還是朋友。

有這個必要嗎?我說。然后我告訴琛琛：浩禹的初戀女友我認識，是我的一位遠房表姐。她現在活的好好的，在鄰縣一所中學任教。她的胃一點毛病都沒有，一頓飯可以吃半份菜四兩米飯不等。不過，我開始深思起來，也許她真的只是浩禹的一顆智齒而已……

看著琛琛瞪大了驚奇的眼睛，我繼續說：當然，你也可以認為我在撒謊，可以把我所說的當作一個故事來聽……對了，你的牙病奸了沒有?

(責編/孫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