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娟
這是一段優美的心事。西域邊陲新疆。陡峭的雪峰,蔥綠的草原,赤紅的天山,漫漫的戈壁沙漠從行程中流過。她和他因一次錯誤的搭車而相遇。大型的會議上人聲鼎沸,他和她敏銳地感覺到了試圖逃避浮泛的社交場合的欲望。他總是行色匆匆,不是遲到,就是逃開隊伍獨闖蹊徑。他像一個精力充沛的逃犯,或是一匹不知停歇的駿馬,奔奪和游走的天性顯露無遺。她已是9歲兒子的母親,在母親的角色之下,她也奔涌著浪游的熱望。兒子只見他一面,當夜就說:“媽媽,他像個海盜!”海盜,多么貼切的稱謂!她拍著雙手哈哈大笑!在科層社會下,變形人泛濫的時代,“海盜”,是一個多么具有男人野性魅力和個性獨立特行的字眼!
在她的記憶里,他會一直叫“海盜”。她想起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幾句詩:
我愿是一個劫路的大山盜,
我向你跑過去。搶劫嗎?
不,我向你獻上我的一顆心。
可惜,此“海盜”非彼“山盜”。他在深夜的火車上和她再次巧遇,同一個車廂里相對的下鋪。“也好,正可說話。”他爽直地說。她卻早已在心中做了一次賭博:如果今夜和他有緣在硬臥車廂里對面相坐,一定跟他去喀什。他坐定的時候,她立即拍定了自己的行程。
當夜,他們躺著說話,從新聞到自己的經歷。他有些理想主義的色彩,有英雄主義的沖動。社會理想和熱情在眾所周知的歷史事件里,做了一個青年的真誠犧牲。后來南下深圳。從下鄉插隊,大學畢業后教書,再到研究生畢業搞新聞。四十多年的人生里,北上南下,左沖右突。如今,身體胖了,血脂高了,頭發稀了,倦意來了。什么話,有深夜的閑談那么無拘無束呢?一個生氣勃勃的“海盜”,傾說的竟有些無可奈何的意緒,不費吹灰之力,就“盜”去了女性天生的慈心柔腸!
剩下的行程匆匆掠過。他們互道沙漠里對生命的獨特體驗。有些問題卻自動繞過,有些情緒卻一直縈繞。但是,她和他都在小心翼翼地避開一道防線。只是偶爾,他深深地一瞥,如陽光直照她的內心深處,仿佛一切話語,都包含在深意的凝視。他們甚至沒有道一聲珍重,在機場飛快地握手告別,回到各自的生活軌跡。
她后來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專欄。在她的偏見中,報紙老總都是一些只會寫“本報訊”的家伙。而他幸好不是老總,寫些散淡的文字,談點散漫的話題。這也許是他和她能夠投緣的原因,還有內心那些奔走的激情和沖動。
他在一篇文章中推銷“家庭牌愛情”,開門見山說:“如今誰再談愛情的話題純粹是自討苦吃,你沒看見到處都帶傷疤的男人和受傷的女人,江湖男人個個都是恩恩怨怨苦大仇深的樣子。如果你偶爾聽到絕版愛情故事,馬上會被別人認為是虛假或暫時虛假的。果不其然,過不了幾年就傳來某個愛情神話破滅的消息。俗話說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愛情之水深火熱中的勞苦大眾太多,我想還是獨善其身來得實際些。”看著這段文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幸好,他們止于邂逅,巧妙地避免了“苦大仇深”,也不至于“水深火熱”。這樣,人生不就“實際”了嗎?
當心中“海盜”還原為現實的笨笨,當生命不再有幻想和激情的時候,美麗的邂逅,是否就此消失呢?
當四野不再揚花,父母不再心血來潮,羈旅不再互相溫暖,邂逅,不再春心蕩漾,激情飛揚!
那時,也許心靈的沙化就無法抗拒。回憶,也會在沙漠中枯萎。徒然守著生命的冬天,蒼白而貧瘠。
好在,有溫熱的邂逅情景足供她回憶。在大雨封門的黃昏,她又一次在想像中回到那些美好的時刻,一個眼神,一段細語,已夠她享用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