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振鋒
費先生的學術理論影響和成就,以及他以其終生的學術實踐所展示的對于這個民族的愛,都在對法學的成長、改造發生著重大且深刻的影響。
——著名法學家、北京大學法學教授朱蘇力
朵朵白花,點點哀思。2005年4月24日,費孝通靜靜地走完了他95年的漫漫人生。費老的不凡之處在于,他既是一位具有國際盛譽的社會人類學家,又是一位杰出的社會活動家。然而,社會學家與社會活動家的光環卻掩蓋了他同樣杰出的法律思想。事實上,他也完全可以稱得上一位杰出的法律人。翻開一頁頁費老留下的文字,感嘆著思想相較于人生的悠遠,我們也謹以我們的文字,寄托我們對于費老的緬懷與敬意。
重新閱讀費先生的《鄉土中國》,我發現了理解中國法律制度的一系列關鍵,包括理解中國當代社會和法律變革的關鍵。我力求以費先生為榜樣從不起眼的細節人手,用平實的語言和嚴格的分析,去開掘出當代中國社會的法律變革中一系列問題。
人窮了便會被看不起,羸弱了便會被欺侮。從1840年到1949年,中國整整做了一百多年羸弱窮人。怎么才能擺脫別人的白眼與欺侮呢?蔣介石、宋美齡倒是費了不少心思。于是在20世紀30年代,他們發起了一場“新生活運動”,號稱要“改造社會、復興國家”。這場活動聲勢浩大,席卷全國,其效果如何呢?中國近代外交家顧維鈞的第三任妻子黃蕙蘭在其回憶錄中說,中國駐外人員常有外遇而導致婚變,故在抗戰前外交界即戲稱新生活運動為“新妻子運動”。然而,更富有戲劇性的情節則發生在“鄉下人”身上,沈從文的未竟長篇《長河》將之描述得活靈活現:
劃船的進城被女學生罰站,因為他走路“不講規矩”,可他實在不知“什么是規矩”,或者說“這到底是什么規矩”,只好站在商貨鋪門口,看著掛在半空中的臘肉臘魚口饞心饞。
所以,鄉下人便說:“我以為這事在鄉下辦不通。”
鄉紳接過話頭:“自然嘍,城里人想起的事情,有幾件鄉下人辦得通?”
其實,沈從文并沒有寫得這么集中,這個故事是許章潤教授根據原著輯集的。先生慧眼識珠,片言碎語里看出了袖里乾坤、微言大義:外在的規則如何能夠真正地約束人世生活,進而成為人們心中的信守?特別是對于那些平時只見得老牛斜陽、柳樹炊煙的“鄉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我只管老老實實地生活,即是天王老子又能奈我何?
于是,“鄉下人問題”就成了近世中國變革的經典命題。毛澤東指出:“國民革命的中心問題是農民問題。”而十年之后的1935年,又有一顆灼熱的靈魂將目光投向了農村。他就是一代巨匠費孝通。欲研究中國法律,必先研究中國社會,他的理論在60年之后,又啟發了朱蘇力等中國杰出的法學家。
費孝通的貢獻絕不僅僅限于社會人類學。他對鄉土社會的權威與秩序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并參與了新中國憲法的起草工作。費孝通的博土生導師馬林諾夫斯基是當時世界人類學家之領袖,其著作除《文化論》外最為重要的就是《原始人的犯罪與習俗》,然而這是一本奠基性的法律人類學著作。費孝通真正體會到馬林諾夫斯基文化論的整體性。這是費孝通關于文化問題的學術思想的發展,同時為他從靜態的“文化功能論”轉向動態的“文化變遷論”打通了關節。
費老的60年學術實踐已經告訴我們,人類學家并不只是研究異族文化的專家,對于本土社會即使是工業化的本土社會,他們的研究與那些著名經濟學家的研究一樣有價值。如果我們再往前推進一步,他們的研究何嘗不是經典的法學著作呢?
一百余年來,以“五四”精神為主要代表的中國法律與社會精英們,對傳統中國社會從器物到制度到價值觀的種種方面進行了無情的肅清。在法律思想上,他們對西方法律的理論價值和實踐價值深信不已,堅持認為中國法律的出路是進行以“西方法律”為藍本的現代化,否認中國社會和中國傳統中具有可資借鑒的法律資源。20、21兩個世紀之交,他們又有了新的理論基礎:市場經濟具有共同規律,西方發達市場經濟的現在就是中國市場經濟的未來,因此西方現有法律完全可以為我所用;相信人類理性有預測未來的能力,因此要大膽進行超前立法。正如有論者言,這是一種不加反思、不加質疑、不僅激進而且樂觀的論斷。然而,是不是鄉下人進城就完事了呢?實際上,中國的法律“現代化”某種意義上不就是“鄉下的”中國人進作為“城里人”的西方之“城”嗎?
費孝通對中西法學的看法不是單一的:一方面,他認為西洋在社會、國家與個人之間劃分了界限,把國家弄成一個為每個分子謀利益的機構,于是有憲法、法治,而中國傳統里只有克己,沒有對群、對皇帝的界限劃定和權力制約。但另一方面,傳統中國鄉土社會秩序的維持,有很多方面和現代社會的維持是不相同的。所不同的并不是說鄉土社會是“無法五天”,或者“無需規律”。假如我們把法律限于以國家權力所維持的規則,我們可以說這是個“無法”的社會;但是“無法”并不影響傳統中國社會的秩序,因為鄉土社會是“禮治社會”。法治和禮治是發生在兩種不同的社會情態中。所謂禮治就是對傳統規則的服膺。這種秩序注重修身,注重克己。理想的禮治是每個人都自動地守規矩,不必有外在的監督。法治秩序的建立不能單靠制定若干法律條文和社會若干法庭,重要的還得看人民怎么去應用這些設備。更進一步,在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上還得先有一番改革。如果在這些方面不加以改革,單把法律和法庭推行下鄉,結果,法治的好處未得,而破壞禮治秩序的弊病卻已先發生了。
實際上,費孝通早在1947年便指出,“從基層上看,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那些被稱為土頭土腦的鄉下人,他們才是中國社會的基層”,“(鄉土社會)這是一個‘熟悉的社會,沒有陌生人的社會”,“陌生人所組成的現代社會是無法用鄉土社會的習俗來應付的”。在鄉土社會里,法律是用不上的,社會秩序主要靠老人的權威、教化以及鄉民對社區中規矩的熟悉和他們服膺于傳統的習慣來保證。在費老《鄉土中國》一書中那些諸如“差序格局”、“維系著私人的道德”、“禮治秩序”、“無訟”、“無為政治”等等,這些不正是一本法學著作所應討論的對象嗎?朱蘇力便承認,費老的著作為其提供了無盡的思想、知識與方法論資源。朱蘇力在法學界提出了著名的法律本土化的觀點:“尋求本土資源,注重本國的傳統,往往容易被理解為從歷史中尋找,特別是從歷史典籍規章中去尋找。這種資源固然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從社會生活中的各種非正式法律制度中去尋找。研究歷史只是借助本土資源的一種方式。但本土資源并非只是存在于歷史中,當代人的社會實踐中已經形成或正在萌芽發展的各種非正式的制度是更重要的本土資源。”
從社會學角度來看,費孝通的“鄉土社會”仍是一個認識和了解中國鄉村社會及變遷的有力分析工具。秋菊辛辛苦苦不斷上訪,要個“說法兒”,但她甚至得不到自己丈夫的支持,而最后法律終于給她“說法兒”的時候,站在滿是灰塵的大路上她卻更為迷惑了,因為法律給的并不是她所想要的。當善良公正的山杠爺被“大蓋帽”帶走時,也給鄉親們留下了無盡的疑惑與煩惱,因為他們不理解。于是,有人說了,這正體現了普法與法治的重要性,然而如果一種法律其規則不能為人們所理解與體認,它怎能贏得人們心中的信守,從而在社會扎根呢?是法律要適應社會,還是社會要迎合法律?如何解決秋菊們與山杠爺們的困惑?費孝通的努力,或許可以解釋這些煩惱,也許還可以消除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