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加洋
2004年12月15日中午,蔣經國夫人蔣方良在臺北辭世,這位遠嫁到“中國第一家庭”的俄羅斯女子,從故國到大陸、再到臺灣,在喧囂的大時代低調地走過了寂寞的一生。在辭別這個世界時,蔣方良顯得非常平靜。隨著這位蔣家最高輩分的女人的離去,在現代中國聲名顯赫的蔣家王朝最終沉入歷史。
異國良緣
1925年底,年僅16歲的蔣經國來到他所向往的蘇聯。當時蘇聯共產黨剛在莫斯科辦起孫逸仙大學,主要招收中國留學生,研習馬列主義。在蘇聯派駐中國的軍事顧問鮑羅廷將軍的勸說下,蔣介石將長子送到“孫大”留學。1927年第一次國共合作破裂,國民黨政府與蘇聯關系惡化,蔣經國從此與父親斷絕聯系。其后蔣經國因與托洛斯基有過來往,在蘇聯整肅、清洗托派分子時被流放西伯利亞;組織上解除了對蔣經國的改造后,將其調到烏拉爾重型機械廠工作。
關于蔣經國與蔣方良認識的經過,人們演繹出不同的版本。在人們的流傳中,這段異域情緣除了顯得非常羅曼蒂克,還帶給人一種迷離的神秘感。
一種說法是“英雄救美人”。據說蔣經國有天晚上加班到十一點多,夜間趕回宿舍的路上,看到一個粗壯大漢擋住一位青年女子的道路,這位名叫“芬娜”的青年女子便是后來的蔣方良。蔣經國個頭不高,大漢見他走過來,不以為意,不料蔣經國奮力相搏,幾拳便把大漢打倒在地。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芬娜暗暗喜歡上這個名叫“尼古拉”的中國青年。
另一種說法則恰好相反,換言之,這種說法可稱為“美人救英雄”。蔣經國在流放西伯利亞阿爾泰金礦的路途上,饑寒交迫,病倒在一個名叫“塔哈”的小站上。小站久不通車,白雪茫茫,人跡罕至。這一天,芬娜從斯夫洛斯克的工人技術學校放寒假歸來,經過小站時,尋找遮風擋雪之處。剛進入燒水房,便發現了縮在亂草堆里的“尼古拉”。芬娜從厚厚的雪中扒出木柴,點燃爐火,燒開水給病人喝,又將自己的黑面包拿出給病人吃。她靜靜地傾聽尼古拉敘述自己的坎坷經歷,心中涌上來對這個東方青年的好感。此后,當兩人再次相遇在烏拉爾重型機械廠時,便雙雙墜入愛河。
1935年春天,蔣經國與蔣方良在烏拉爾重型機械廠的工人俱樂部舉行了婚禮,在荒涼的西伯利亞建立起溫暖的家庭,一年后,兩人愛情的結晶、中俄混血兒愛倫(蔣孝文)來到這個世界上,為家庭平添許多樂趣。然而兩個人的生活并非那么平靜。由于復雜的政治斗爭,以及蔣經國特殊的身份,芬娜必須為丈夫承擔很多憂慮。蔣經國曾升職為烏拉爾重型機械廠的副廠長,但后來這個副廠長卻被撤職,甚至連候補黨員的資格也被取消;而1936年,在王明的要求下,蔣經國在《真理報》和《紐約時報》上發表了致母親毛福梅的公開信,公開譴責蔣介石。此前的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塔斯社便在《真理報》上刊登了蔣經國親自署名的《討蔣聲明》。蔣方良自嫁給蔣經國的那一天起,中蘇矛盾、國共矛盾就注定要在她的心上留下或濃或淡的投影。
蔣介石賜名
1936年,曾在南開大學、清華大學教授外交史的學者蔣廷黻被派往蘇聯擔任駐蘇大使。赴蘇就任前,宋美齡告訴他,“委員長”希望他能找到在蘇聯滯留長達十二年的蔣經國,并助其回國;此前蔣介石在召見他時也曾不止一次提到此事。蔣廷黻為此曾專門會晤蘇聯外交部長史托尼可夫。1937年某夜,當蔣廷黻和部屬們閑談時,有人報告客人來訪,但這個客人在沒見到蔣廷黻本人時,不愿透露姓名。這個客人就是蔣經國。由于曾在報上罵過蔣介石,蔣經國不敢確定父親是否歡迎他回國。蔣廷黻告訴他,“委員長”非常渴望他回國,但他必須與自己的政治信仰決裂,不再談馬列主義。蔣經國同意了,此舉對蔣方良來說,則不僅僅意味著放棄政治信仰,同時還意味著她必須將置入一個完全陌生的文化環境。1937年4月,蔣方良隨丈夫來到中國。
處于風云激蕩的大時代,所嫁入的蔣家又是號稱“中國第一家庭”,聲名顯赫,關系復雜。蔣方良,這位堅強的俄羅斯女子,面對的一個重要問題,是要盡快產生對中國文化的認同感,重新塑造自己的形象。
蔣介石雖然“渴望”長子回國,可是當蔣經國真的攜妻帶子歸來,他卻因為蔣經國曾在報上罵過自己而顯得惱怒。蔣經國回到國內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蔣介石卻老是不見他,而是吩咐蔣經國夫婦先到杭州拜會“母親”宋美齡。在馮玉祥等人的勸說下,蔣介石終于覺得有了“面子”,這才放下姿態,在浙江奉化的溪口老家與闊別十二載的蔣經國以及蔣方良和愛倫相聚。
蔣介石原本就因為蔣經國在報上罵過他而心存疙瘩,當白皮膚藍眼睛的芬娜站在面前時,一時間便很難接受這個俄羅斯媳婦。蔣介石厭惡芬娜的國籍和出身,更厭惡她對中國禮數的一竅不通。當蔣經國撲通一聲跪倒在蔣介石面前時,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只是抱著愛倫在一邊看著,直到丈夫喊她跪下,她才如夢初醒。幾日后,蔣介石帶兒子和媳婦祭祖,當蔣氏父子跪在蔣母墳塋跟前時,芬娜依然是在一邊站立著。蔣介石禮拜完畢,回頭看見媳婦在他身后的石階上直立著,終于惱怒地責罵了芬娜,芬娜嚇得哭出聲來。
不過蔣介石還是在心里接納了這個俄羅斯媳婦的,畢竟她出現在兒子窘迫的時候,并給予兒子許多溫暖;而且她雖然是個俄國人,卻具有中國婦女的溫順;還有一點也很重要,那就是芬娜和兒子已經有了可愛的孩子。蔣介石提出要芬娜入鄉隨俗,穿中國衣服,說中國話,并答應請老師教芬娜中文。同時,蔣介石還為芬娜更名改姓:從蔣家之姓,名字則叫“方良”,即方正賢良之意。在蔣介石看來,芬娜應該成為一個傳統的中國女人,以傳統婦女的價值標準來要求自己,相夫教子,做賢妻良母型的女人。在蔣經國生身母親的要求下,蔣方良穿著蔣介石下令縫制的中國傳統婚服與蔣經國在溪口舉行了中國式的婚禮,這是她成為一個中國傳統婦女的開始。
蔣經國不喜歡女人干政,認為那樣會削弱男人的權力,這有可能是蔣經國從宋美齡身上得來的認識。事實上,由于種種因素的制約,蔣方良也難以讓自己扮演宋美齡那樣的角色。因此,從正式進入蔣家的那天起,蔣方良便有意無意地對中國傳統婦女產生了精神上的認同,在這種認同感的指引下,蔣方良努力以中國傳統婦女的美德來塑造自己在蔣家的形象。沒跟丈夫來中國以前,生活上雖然不奢華,卻很自由;西伯利亞雖然寒冷,卻是生身之地。而今,遠離家鄉,故國只能出現在夢境中,置身在一個關系復雜、禮數繁多的大家庭,必須做事謹慎,說話小心,蔣方良將過去深埋在心。昔日的芬娜留在了故國,今日的蔣方良生活在公婆和丈夫的身后,低調而富于忍耐精神。
剛到中國來,蔣方良不習慣吃中國菜,后來竟能做得一桌蔣介石老家的家鄉菜,讓蔣介石在訝異之后感到欣喜。蔣方良愛上了中國女人特有的穿著——旗袍,1941年夏天,蔣方良從贛南到重慶探望公婆,戴笠打聽到她的愛好,特地請來裁縫給她做旗袍。蔣方良還很快學會了說中國話,一口帶著寧波口音的中文說得甚至比丈夫還流利。到了重慶以后,蔣經國怕她在家寂寞,特地請名家教蔣方良書法和繪畫,蔣方良研習顏真卿的拓片,幾年下來練成一筆很純熟的顏體字。蔣方良在繪畫方面,專攻山水鳥獸與花卉,有內行認為,她在中國畫方面的成就雖比不上宋美齡,但也應在中上程度,以一個外國女人的身份,能有這種水平,確實難能可貴。這時的蔣方良已經成為一個道地的中國女人了,“方良”兩字也是名實相符。蔣介石對這個俄羅斯媳婦,由厭惡到稱贊,他在責罵蔣經國時曾說過,蔣經國在蘇聯呆了十二年,最大的成績就是給他領回了這個俄羅斯媳婦。
面對“第三者”
1938年春天,蔣經國受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輝之邀,赴江西任江西省保安處副處長,一年后,赴江西最邊遠的贛南,任第四區行政督察專員兼保安司令,獨當一面,在贛南大顯身手。蔣方良則在贛南辦起了孤兒院,生活忙碌而又充實,這可能是蔣方良來到中國后、一直到她在臺北逝世,漫長的人生中最有活力的一段時光。可惜好景不長,有一天,蔣方良終于發現丈夫身邊有了“第三者”。
這是一個名叫章亞若的年輕女子。章亞若是南昌人,日本人占領南昌后,其父變賣家產,舉家逃往贛州,在逃難時父親走散,章亞若便和母親來到贛州,生活艱難,后來她向蔣經國寫了封求職信,進了專員公署做蔣經國的秘書。章亞若端莊清秀,聰穎大方,富于文才,深得蔣經國器重。一段時間以后,贛南便開始流傳起蔣經國的風流韻事了,這時蔣方良可能也隱隱感覺到了,只是她還不大相信,相反在章亞若到蔣經國的官邸做客時,她對章的印象還很不錯。章亞若會唱京戲,而蔣方良對京戲也有興趣,章亞若便時常出入蔣經國的官邸,教蔣方良唱京戲,同時得以與蔣經國接近。
蔣方良終于覺察到丈夫與章亞若的曖昧關系,這時她明確意識到了她與丈夫之間的感情危機。問題的嚴重性似乎一下子凸現在她的面前,丈夫與章亞若的感情越來越深,她能把丈夫從情人的懷抱里拉過來嗎?章亞若會取她而代之嗎?蔣方良的心里有著深深的擔憂,她回想起,剛來到中國時,她和丈夫先去拜會了宋美齡,接著在溪口又見到了蔣經國的生身母親毛福梅,那時毛福梅已經被蔣介石冷落,取而代之的則是精干有為的宋美齡。蔣方良從毛福梅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陷入了不安和恐慌之中。雖然有著滿腹的委屈,蔣方良卻并沒有大吵大鬧,她在這個時候想到,不管怎樣要珍惜與丈夫在患難中結下的情誼,要維護丈夫在贛南的威望和聲名。她早已學會了克制和忍耐,而將委屈深埋心底。
遠在重慶的蔣介石從地方鄉紳的來信中得知了兒子的風流韻事,頗為惱怒。兒子在贛南一邊禁娼,一邊卻在私下里鬧出緋聞,必將使聲望招損,不能服眾,也就難成大事。為兒子的前途計,他必須阻止兒子與章亞若繼續往來。1941年夏,蔣方良受蔣經國委托,從贛南到重慶探望公婆。幾年不見,蔣方良出現在蔣介石面前時,讓蔣介石很感吃驚。這個俄羅斯媳婦穿著旗袍,能說一口流利的帶著寧波口音的中文。而當蔣介石和宋美齡問到蔣經國與章亞若的事情時,蔣方良卻沒說什么,更沒有哭哭啼啼。她是把委屈都放在心里了,表面上卻是很沉穩。蔣介石覺得這個媳婦,果然像東方女性一樣“方正賢良”。
蔣介石責令蔣經國斷絕與章亞若的關系,蔣經國答應了,暗地里卻將章亞若送到桂林隱居。后來蔣經國在贛州收到一封電報,電報上說章亞若突然病亡。那時章亞若已經有了兩個孩子,蔣經國起名孝慈和孝嚴,章亞若死后,蔣經國吩咐孩子改隨母姓,隨章母生活,后來兩個孩子也到了臺灣。據說,章亞若之死乃是國民黨特務所害。
章亞若從蔣方良與蔣經國之間消失后,蔣方良與蔣經國的感情漸漸恢復。不想到了臺灣后,蔣方良又要面對“第三者”給她帶來的危機;而她同樣是將委屈深埋心底,這似乎已經成為她唯一的選擇。
這次的“第三者”是個名叫顧正秋的梨園名伶。顧正秋原名丁蘭葆,梅蘭芳認為顧正秋的戲路與他相仿,便收顧正秋為徒,1944年在梅蘭芳的宅邸行拜師禮。天生麗質的顧正秋來到臺灣,非常走紅。蔣經國見過顧正秋之后,很快便傾心于她。一來二去,對顧正秋產生了很深的感情。蔣經國這時的權力和地位,跟他在贛南時不可同日而語,他認定顧正秋堪為知音,便努力要與顧正秋走在一起。他先是去做宋美齡的工作,遭到宋美齡的斥責;后又托陳誠到蔣介石跟前說項,仍未果。在蔣介石心里,蔣方良是個賢淑溫順的好媳婦,因此,蔣介石又一次堅決阻止了兒子與顧正秋繼續往來,他氣憤地告訴蔣經國,如果蔣經國娶了顧正秋,他就不認這個兒子了。事情過去一段時間后,蔣方良對這個感情危機依然心有余悸。
蕭條晚年
出生于俄羅斯的蔣方良,來到中國大陸后便只能將故國藏于心底;到臺灣之后,她又必須離開生活了十來年的大陸——她的又一個故鄉。在這個氣候與她的出生地截然相反的寶島上,她體驗著世態的冷暖,在蕭條和寂寞中平靜地生活。
蔣方良拒絕稱呼“蔣夫人”。有一次,蔣方良到婦聯總會參觀藝品展,第二天《中央日報》的報道稱其為“蔣夫人”,蔣方良立即召來報社負責人,吩咐他們以后不要用這個稱呼。在蔣方良看來,“蔣夫人”已經成為宋美齡的專門稱謂,如果自己用這個稱呼,就是對婆婆的不敬,這在中國傳統的禮數中是不對的。蔣方良一直以來都是以一種低調的態度來生活,即使丈夫做了“總統”,她也很少出頭露面,蔣經國也不贊成她有過多的社會交往,因此她的生活范圍非常窄小。在民眾眼里她帶著一種神秘感,卻少有社會地位。這么多年來,蔣方良已經學會了壓抑自己的興趣,學會了克制和忍耐。蔣方良到美國看望宋美齡時,宋美齡嘆息說:“你為什么要束縛自己呢?”蔣方良回答說:“我已經習慣了。”
蔣方良晚年蕭條,在1988年1月蔣經國辭世后,蔣方良連連失去三個兒子:丈夫辭世一年后長子蔣孝文病逝,此前蔣孝文曾長期處于病中;1991年7月,蔣孝武在臺北榮總醫院突然病逝;1996年12月,三子蔣孝勇在同一家醫院病逝。白發人送黑發人,其苦其痛,讓蔣方良幾乎難以承受。
從與蔣經國相識的那一天,蔣方良的命運就與這位中國男人緊緊聯系在一起,她的一生隨蔣經國而動蕩,而曲折;她的形象隨蔣經國而改變,而重塑。醫護人員說,在即將離開這個世界時,向來寡言少語的蔣方良問醫師:“我死了以后,可不可以和我先生葬在一起?”聞者無不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