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集安
2004年11月29和30日,涉嫌受賄400余萬元的湖南省政府原副秘書長王道生(正廳級)一案在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在做最后陳詞時,王道生聲淚俱下地表示:“我的所作所為不僅害了自己,也害了兒子。他今年才26歲,受過高等教育……但因為我,上梁不正,使他在思想上受到了污染。作為一個父親,我非常后悔自己的違法行為把兒子也卷了進來。我請求法庭對我26歲的兒子王健依法從輕處理。”其懇切的痛悔言辭讓人動容,但是他們父子曾經聯手索賄受賄,甚至連破產企業都不放過的犯罪行為,又實在讓人無法寬容。
仕途坦蕩突起波瀾
王道生,出生在湖南省常德市石門縣一個普通農民家庭。曾任湖南省懷化地區行署副專員、永州市委副書記、市長;1999年9月,52歲的他開始調任省政府副秘書長(正廳級),排名第二,協助領導分管業務方面的工作,負責將有關議題提交省政府常務會議、省長辦公會議、省政府專題會議討論,然后具體經辦各個事項的協調,以及省政府有關會議議定事項和分管領導交辦事項的督辦落實等。由于其分管領導主要負責經貿系統的工作,王道生的工作重點也“主要是與企業、銀行打交道”。此外,王道生還身兼數職,如果將其職務印在名片上,恐怕都擠不下。比如他一度負責過湖南省債轉股聯席會議制度,擔任過省農網改造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負責全省國企扭虧增盈等工作,兼任湖南省名牌產品審定委員會主任,湖南省電力行業協會名譽理事長,湖南省質量協會常務理事會高級顧問等社會職務……
出事前,王道生的日子讓很多人羨慕。熟悉王道生的人說,王道生能夠從比較偏遠的地方一步一步高升至省會長沙,仕途這么一帆風順,加上王在任期間行事相當低調,“頗有人緣”,按道理他一生功成名就后正常退休應是情理之中的事。加上他研究生畢業的兒子王健,年僅26歲就擔任了湖南現代投資股份有限公司培訓中心副主任(副處)的要職,家庭事業都十分美滿。
但事情偏偏就在王道生即將從仕途全身而退時突然起了變化。
2003年11月,湖南省紀委接到了永州市紀委的一份匯報材料稱,現任省政府副秘書長的王道生,在其任職永州市市長期間與數起貪污受賄案件有涉。但因為其是屬省管的正廳級干部,所以按規定向省紀委匯報,請求協助調查。很快,湖南省紀委就此成立專案組,立即展開了初步調查。
2004年3月春節剛過不久,作為分管領導,參加完某高速公路建成通車儀式的57歲的王道生,半路上被省紀檢部門工作人員攔住問話,隨后就被紀檢部門正式“雙規”。
這時,湖南省某部門一位負責人親自起草材料,舉報王道生在任職省政府副秘書長期間,牽涉湘民制藥廠巨額國資流失,其中存在巨大的利益黑洞。
隨后,更大的黑幕被徹底揭開。
檢察院很快查實,王道生涉及的貪污受賄案至少有7件,至少涉及10余人。其中王道生本人就受賄數百萬元,其中在湖南湘民制藥廠破產改制的過程中,單筆受賄金額就超過100萬元,被定性為“特大受賄案”。而更令人吃驚的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竟然將前途無量的兒子王健也“拉下了水”。
破產企業遭遇“黑手”
時間閃回到2000年。當時,湖南省湘民制藥廠的破產改制正在實質性操作階段。
湖南省湘民制藥廠成立于1987年,是湖南省民政廳所屬湖南福利總公司旗下的一家中型國有二級福利企業。截至2001年4月,該廠470多名在冊職工中殘疾人超過一半。湘民制藥本身并不算知名,但在“保健品概念”熱火朝天的上個世紀90年代初,湖南省湘民制藥廠研發生產的部分保健產品,不僅行銷全國還打入東南亞市場,企業紅極一時。企業職工的各項福利水漲船高,人們笑稱這真正是一家“福利企業”。
不過好景不長,企業的好日子在整個保健品市場還沒有完全降溫的時候,就因為種種原因提前結束了。到1994年,企業就已經連發工資都十分困難了。
1995年,湖南省政府將湘民制藥廠列為首批國企改革試點單位之一,經過多方洽談,湘民制藥廠于1997年被一家公司兼并。而就在1998年,由于原班子既得利益者與兼并方發生沖突,造成30多人受傷20人住院治療的“流血事件”,引起了國務院的高度關注。
此后,此事由時任湖南省副省長的龐道沫主持協調,兼并方完全退出,“湘民”打回原形。然后從2000年開始,“湘民”改制事宜被移交給王道生督辦。同年12月22日,王道生召集經貿、藥監、國土、稅務、勞動和社保等政府部門以及部分銀行(債權人),專題研究“湘民”破產問題。
會議明確,“湘民”依法破產變現時,可由優勢企業以競標方式對其進行重組,必須全員安置職工,注入資金加強管理。并同意以“湘民”現有40畝行政劃撥土地資產,作為職工安置和離退休人員的各項社會保險費用,并免去了土地出讓金及相關稅費。
次年7月31日,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以“(2001)中經二初字第267-1號文”,裁定“湘民”破產。
但是,檢察院在事后的調查中發現,從“湘民”宣告破產至今,債權人會議遲遲未見召開,這使債權人對資產處置的方式及程序,根本無法依法主張權利。而且在王道生的運作下,截至2002年初,“湘民”累計虧損已經超過1.91億元。2002年4月2日,“湘民”的資產被委托拍賣。
其實,在2000年12月22日召開的那個會議形成的“會議紀要”已明確,“依法破產時可由優勢企業以競標方式對湘民藥廠進行整體收購”。耐人尋味的是,就在這次會議上,與“湘民”毫無關系的湖南安塑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何述金被邀出席。
不過,當時無論“湘民”職工還是主持工作的政府官員,都對這一點沒有產生絲毫的疑問,因為他們無不對安塑股份(000156)入主“湘民”抱有極大的希望。畢竟作為上市公司,安塑股份在市場上有不俗表現。
但“湘民”職工很快就發現,安塑股份只是一個幌子,直接參與競買的是其全資子公司---中圓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當時參與競拍的共有三家企業,最終由中圓科技以1278萬元的起拍價,一次舉牌獲得“湘民”資產所有權。
“湘民”原職工普遍反映,這1278萬元的成交價格“極其不合理”。競拍前不少企業主動上門,愿意出高出幾倍的價格購買。有人甚至愿出4000萬元盤下這些資產。湖南某科技公司一位副總還告訴記者一個細節,當時他已籌好資金準備參加競標,但受到有關方面的排擠,如拍賣會設立的800萬元保證金,遠高出起拍價20%至30%的常規,被視為人為故意設立的障礙。
另一個讓人疑惑不解的事實是,有關方面公示的資產評估報告顯示,“湘民”固定資產評估就為1600多萬元,其中還沒有包括湘民制藥廠擁有的56個新藥品種的生產批準文號以及商標等無形資產。而中圓科技卻僅以1278萬元的起拍價一次舉牌,就獲得了“湘民”資產的所有權。
但是,不管“湘民”原職工的意見如何,由于有王道生從中斡旋,中圓科技還是很快就辦妥了全部的接管手續。
土地抵押凸顯“黑洞”
但事情還遠未就此結束。檢察院在隨后的調查中發現,中圓科技成功“競買”“湘民”之后,其資產被順利重組為一個名叫“新匯制藥有限公司”的新企業,其股權結構與安塑股份、中圓科技均無任何法律關聯。
工商資料顯示,新匯制藥已成為一家私營企業,由何述金個人絕對控股。而另一個事實是,新匯制藥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長何述金,曾任安塑股份董事長和中圓科技總經理。
此時,“湘民”的職工才發現,原本被普遍看好的安塑股份收購“湘民”,實際成了何述金個人絕對控股“湘民”。
而最讓“湘民”的職工氣憤的,還是湘民制藥廠由政府行政劃撥的40畝土地。據湖南省民政廳一位已離任的廳級官員介紹,長沙修環線公路時,征用了部分土地,當時劃撥的實際還存33畝。中圓科技在競買“湘民”資產成功之后,有關部門也順利地將該土地過戶到了新匯公司名下。目前,該宗土地已經被新匯公司抵押至某銀行岳麓支行,貸款2000萬元。
現在,新匯制藥的新廠選址在望城縣工業園區。12月8日,該公司一位副總在接受咨詢時表示,那塊土地已經是完全屬于新匯的資產了,“我們有權力為了公司發展而把土地抵押貸款”。
目前,對照該處土地附近其他幾宗土地掛牌出讓價格,每畝不會低于80萬元,即便以33畝劃撥土地計,市值應在2500萬元以上。而據湖南省民政廳已離任的那位廳級官員介紹,當時核定的“湘民”職工安置費僅約800萬元。
政府的初衷一方面是為了200多名殘疾職工的安置和生活保障,促進社會穩定發展;另一方面也是為優勢企業實現低成本擴張,使“湘民”的無形資產和資產殘值發揮最有效的作用。但事與愿違,由于安置方案沒有充分考慮本身屬于弱勢群體、特別是殘疾職工的利益,勞資矛盾隨后不斷激化。
在望城縣新匯公司的新廠區記者了解到,確實有一部分職工來自原“湘民”。而在“湘民”老廠記者亦獲知,接受新匯公司安置方案到崗上班的職工不足四分之一。另據了解,由于此種內情,在一次內部會議上,時任湖南省民政廳社會福利處的負責人,曾公開與王道生以及民政廳的分管領導對峙,氣氛異常緊張。不久,這位處長被調換到另一個部門。
從湖南省檢察院獲悉,由于王道生居中斡旋,從以安塑股份之名收購“湘民”,到中途調包由中圓科技收購,再到轉變為個人股份,最后將土地資產抵押貸款,前后時間約兩個月。而這一連串動作背后,“意味著巨額國有資產流失”。
其實早在此前,王道生和何述金就已經有過成功合作的經驗了。那是1996年,湖南安塑塑料制品有限公司欲收購第三塑料廠,但面臨種種阻力和困難,時任該公司董事長的何述金找到已經調離懷化到永州任市長的王道生幫忙。在王的幫助下,何述金最后成功地收購了第三塑料廠。事后,王道生心安理得地先后三次“笑納”了何送來的4000美元和人民幣3.234萬元。
情人兒子一起涉案
據湖南省檢察院一位處長介紹,也就是在“湘民”過戶新匯公司名下這個過程中,王道生一次性獲得了何述金100萬元的回贈。而且就是這100萬元,王道生將自己引以為豪的兒子王健也“拉下了水”。
王健曾任職湖南省高速公路管理處,后調至湖南投資有限公司,該公司主業是高速公路建設。很快,擁有較高學歷的王健被破格提升為湖南現代投資股份有限公司培訓中心副主任(副處)。流傳的一種說法是,王道生在利用自己恰好分管高速公路的省政府副秘書長的職務之便,為其子創造仕途升遷的條件和實現經濟利益的最大化的。
不過,26歲一臉書卷氣的王健,還自以為自己是以謙虛低調贏得了同事的好感。但誰也沒想到,王健會伙同父親,從一個破產的福利企業里“猛撈”一筆。那是2002年4月,蒙受王道生巨大恩惠的何述金,安排公司會計轉款100萬元到王健私設的“湖南誠建工貿發展有限公司”賬戶上,王健要同學肖某以“湖南誠建工貿發展有限公司”的名義打了一張假借條,然后王健以該公司的名義將100萬元匯至新匯公司作為其注冊入股金,并商定在每年分取股東紅利。
也正是因為采取了這種隱蔽手法,在2004年11月29日的庭審中,王氏父子的辯護律師提出了這100萬元的股份是借貸關系,并不是受賄行為的觀點。
不過,針對這種說法,作為公訴人的檢察官提出,“這張借條等同于一張廢紙,是沒有法律效力的。”因為所謂的公司是虛假的,寫借條的人是假的,完全是犯罪嫌疑人為了防止事情敗露、逃避法律打擊的一種做法。
2002年6月,王健的同學湯某和中建五局下崗職工周某商議,以長沙建筑工程公司名義,報名投標湖南一公司長沙基地的土建安裝等工程。湯某請王健幫忙,請他的父親出面打招呼,后來果然中標該土建工程。2003年4月9日,湯某準備了43萬元現金帶回住宅,然后邀老同學王健到其住宅玩耍,王健離開時便將錢交其取走,王健毫未推辭就欣然帶走了。
在2004年11月29和30日的兩天庭審中,長沙市人民檢察院宣讀了長達13頁的起訴書,指控王道生單獨或伙同其子王健、其妻向菊(另案處理)、情人王某(另案處理)等,收受他人賄賂401余萬元,其中他兒子王健參與收受賄賂203萬元。
很顯然,這又是一起典型的“家族式”腐敗案件。湖南省紀委一位處長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深表憂慮地說,“家族式腐敗”犯罪的特點非常顯著,危害也非常大。第一,掠奪財富的瘋狂性。侵吞的國家資財不是幾萬、十幾萬,而是幾百萬、幾千萬甚至上億,對經濟危害特別巨大。第二,“家族式腐敗”成本低,腐敗動力充足。這種腐敗是在自己權力管轄之內,因此特別容易實施。第三,一般來說,偵破“家族式腐敗”難度較大。
盡管中紀委明文規定,省(部)、地(廳)級領導干部的配偶、子女不準在該領導干部管轄的業務范圍內從事可能與公共利益發生沖突的經商、辦企業活動,但是在執行方面還要加大力度。此外,王道生一案還顯示,對秘書長們的監督明顯滯后,“一般是出現問題才去監督,而且還受到來自其分管領導的阻力”。他說,此類監督尚未形成制度上的權力制衡,加上其“圈子化、家族化”等特點,這些都使人們對目前體制中誰來監督秘書長們的追問更顯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