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盒里的愛情

李明泉

我爺爺生得膀大腰圓，粗門大嗓，脾氣乖戾暴躁，像一只隨時可能炸響的爆竹，讓人望而生畏。

就是這樣一條關東大漢，在我奶奶面前卻溫順得像只小貓，低眉耷眼服服帖帖，說話都不敢粗聲大氣。我奶奶瘦小柔弱，慈眉善目，說起話來細語輕聲，從沒見她發過脾氣。爺爺火爆性子發作的時候，爸爸媽媽和我都會噤若寒蟬，鄰居們的勸解也無濟于事，可只要奶奶輕輕咳一聲，爺爺黑塔一樣的身子會立即矮下一截，把滿口的怒吼叫罵全都咽回肚子里去。偶爾奶奶的輕咳不能奏效，奶奶就會拿出她的“撒手锏”——一只棗紅色的小木盒，撫摸著小木盒嘆息垂淚。這時，爺爺馬上就老實下來，甚至還賠上笑臉笨手笨腳地哄奶奶開心。這只紅木盒就是奶奶降服爺爺的法寶。紅木盒從來沒有打開過，上面的鐵鎖早巳銹跡斑斑。我抑制不住強烈的好奇，多少次問奶奶里面裝的什么靈丹妙藥，竟有這么大的魔力，奶奶總是笑而不答。我是奶奶惟一的心頭肉，盒子里的秘密對我尚且守口如瓶，別人更是無從知曉了。

那天是爺爺和奶奶的金婚紀念日。媽媽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我特意叫上了我的男友，想借機對他進行白頭到老的忠誠教育。爺爺和奶奶都很開心，紅光滿面，皺紋都笑成了菊花。兩個脾氣稟性如此不同的人，能夠相互攙扶著走過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我想，那只紅木盒子功不可沒。趁奶奶高興，我撒著嬌非要讓奶奶講講她跟爺爺的戀愛史，特別是那魔盒里的秘密。奶奶嗔怪地刮了我的鼻子一下，然后鄭重地拿出那只紅木盒子，放到餐桌上，心肝寶貝般地撫摸著，講起那段塵封了半個世紀的往事。

五十多年前，爺爺和奶奶風華正茂，是一對戀人。兩個熱血青年的愛情跟國家的第一個五年計劃一起，進行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奶奶忽然被查出了肺結核病。這種病在當時稱為“癆病”，是一種不治之癥。為了不影響自己至愛的人一生的幸福，奶奶刻意對爺爺隱瞞了病情，狠著心不辭而別，移居到另一座城市，以性格不合為借口斷絕了與爺爺的一切聯系，只給他留了一個轉信地址。爺爺一連寫了十幾封信，苦勸奶奶回心轉意，奶奶壓抑著悲傷只回了一封冷漠絕情的信，謊稱自己已經移情別戀。爺爺回信說奶奶是他的生命，如果得不到她，活著也沒意義，他寧愿一死。

后來，爺爺不知怎么輾轉找到了奶奶的地址，撞開奶奶的閨房。恰巧此時奶奶剛剛得到消息說，她患的其實是普通肺炎，癆病之說純屬誤診。奶奶喜極而泣，見到爺爺，刻骨的相思化作了委屈的淚水奔流而下，一頭撲到爺爺懷里縱情痛哭起來，邊哭邊哽咽地訴說起事情的原委。正說著，忽聽“啪”的一聲響，奶奶低頭一看，一只棕色玻璃的農藥瓶子滾落到地板上，卻沒有摔碎。奶奶的粉拳狠狠地捶打在爺爺的胸膛上，泣不成聲地說：“你好糊涂啊，為了女人尋死覓活，還像個男子漢嗎？”話是這樣說，奶奶心里卻洋溢著被人用全部生命去愛的巨大幸福。事后，爺爺收拾起那只瓶子要扔掉，奶奶死活不讓，還莊重地把瓶子鎖進了紅木盒子，留作了永久的紀念。這一鎖就是五十年。

我恍然大悟，這只盒子見證了兩位老人生死相許的熾烈情愛，難怪對爺爺有那么大的魔力。我被這個故事感動得一塌糊涂，緊緊依偎著男友，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我心中一動，拉著男友的手對奶奶說：“奶奶，將來，你就把這只盒子傳給我們吧。”奶奶高興地點點頭說：“那好咧，我們老了以后，再讓它陪你們到地老天荒吧。”

后來，爺爺不幸腦溢血，生命垂危。彌留之際，爺爺讓奶奶拿來那只紅木盒，放到病床上。他抬手叫我過去，說有話對我說，讓別人全都走開。奶奶想留下，也被爺爺吃力地擺著手攆開了。爺爺指了指木盒子，我會意地把它抱在懷里。爺爺點點頭，又示意我把耳朵放到他的嘴邊。他艱難地對我說了他一生的最后幾句話，然后懇求地望著我。見我使勁地點點頭，才長吁一口氣，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爺爺就這樣走了。出殯那天，我抱出那只小木盒，執意要把它跟爺爺一起埋葬。奶奶很意外：“丫頭，你不是想留它陪你們白頭到老嗎？”我對奶奶說：“我想通了，還是讓它陪著爺爺好。”奶奶又說：“既然你不要，還是把它留給我吧。你爺爺不在了，也是個念想。”大家都同意，只有我固執地堅持說：“奶奶啊，以后有我們陪你呢，這盒子就讓它陪爺爺吧，他一個人多冷清啊。”奶奶沒再說什么，落寞的眼神催人淚下。

事后，每當看到奶奶一個人躲在角落里暗自傷神，爸爸媽媽和男友就不約而同地責怪我不該把盒子埋掉，說我當時的固執不可理喻。我只是在心底重重地嘆氣，沒有跟他們爭辯。

是啊，我能說什么呢？無論如何也不能告訴他們，那盒子里的瓶子中，裝的并不是自殺用的農藥，而是毀容用的濃硫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