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敬才
我們的哲學教科書說,宗教(包括基督教)是對外在力量虛幻、顛倒的反映。這種看法不是新發明,其始作俑者為法國啟蒙運動中的哲學家。伏爾泰說:“神的觀念又從何而來呢?是從最粗野的人心中隨年齡的增長而發展起來的那種感覺和自然邏輯而來的。”(《哲學辭典》,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424頁)稍早于伏爾泰的梅葉更絕對,他認為,宗教“起初是由狡猾而巧妙的權術捏造出來的,然后是由騙子手、無賴加以復述,后來是由人民中間一些愚昧無知的人盲目地加以相信,最后是由國王和有勢力的人用權力加以支持……以期用這種手段鉗制群眾,強迫群眾受自己的支配。”(《遺書》第1卷,商務印書館1960年版,第9頁)
他們二人面對中世紀以來的天主教會有感而發,確實有大量的經驗事實作為根據。教皇非法聚斂錢財瘋狂且不擇手段,他可以把紅衣主教的職位出賣或授與自己的私生子,而紅衣主教往往因縱欲無度而早亡。更有甚者,因血緣關系,十幾歲的少年被任命為紅衣主教并不鮮見(以上情況,見《文藝復興時期的人》《中世紀晚期歐洲經濟社會史》兩書)。但是,僅僅根據這些經驗事實就能徹底否定基督教,進而否定一切宗教嗎?回答是:這種做法和看法過于簡單且失之偏頗。
基督教已存在近兩千年的時間,如果加上《舊約》中反映的猶太教的內容,其歷史有三千多年。并且,它從中東一隅之地向全世界擴張以至遍布全世界,其信徒之眾為各宗教之最。由此看來,僅用虛幻、顛倒的反映,無法說清基督教,因為,基督教作為經驗事實還有另一面。
牛頓的科學成果和科學思想直接影響了十八、十九世紀的科學走向,同時極為強烈的影響了這兩個世紀的社會生活;愛因斯坦的科學成果和科學思想影響了二十世紀的科學走向和社會生活。與此相類似者還大有人在。我們應注意的是事實背后的東西:他們都有虔誠的宗教信仰。尤其是牛頓,科學研究的目的和動力是基督教性的(可見邁克爾·懷特的《牛頓傳》和《愛因斯坦文集》第3卷兩書)。這一事實把我們慣常的看法推向了困難境地:要么,他們的智商有問題,否則,他們為什么會相信虛幻、顛倒反映出來的東西呢?要么,是他們的道德品質有問題,否則,他們為什么要虔誠地相信錯誤的東西呢?實際上,不是他們在智商和道德品質兩方面有問題,而是我們對基督教的理解出了問題,犯了簡單化、片面化的錯誤。
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基督教文化譯叢”中有兩部著作直接講到基督教與西方文明的關系,一是《基督教對文明的影響》,二是《基督教與西方思想》。順著這一思路看問題,我們可以概而言之地講出六條理由,借以說明不能小看基督教;僅從“虛幻、顛倒的反映”層面著眼,什么問題也說明不了。
第一,現在我們在每一個生活細節中都能感受到的西方自然科學及其成果,直接起源于基督教,如此認為者的典型一是懷特海,二是默頓,他們都以歷史考據的事實為根據,因此我們不能說這是有意編造,這可見于《科學與近代世界》和《十七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和社會》兩書。“基督教文化譯叢”中《基督教對文明的影響》一書的第九章,則專門、系統地討論了這一問題。說自然科學起源于基督教或許夸張,但說西方的自然科學起源于基督教,肯定符合實際。
第二,現代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中有兩大思想體系占據主導地位,一是西方資產階級的思想體系,二是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體系。細心考量便可發現,西方資產階級的思想體系與基督教有淵源關系。《圣經》的開篇是創世紀,上帝用六天時間創造世界,第七天休息。亞當·斯密“看不見的手”的理論是資產階級思想體系的核心構成要素,其精華和思想方式與上帝創造世界的思想既相聯系,又極為類似。所不同者,亞當·斯密把創造世界的上帝之手置換為市場之手。
第三,翻開任何一部西方歷史尤其是西方文化史,我們都會了解到,西方近代以來的建筑、雕塑、繪畫、音樂、文學等,基督教是其主要的文化母胎,這種情況在文藝復興運動中更顯突出,基督教的宗教題材和宗教虔誠,是這些學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資源。
第四,沒有對古希臘羅馬文明遺產的發掘和整理,近現代的西方文明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而這一古代遺產的發掘、整理和留存后世,主要的贊助者和保護者是基督教會,從這一意義上說,沒有基督教會,西方的這一文化遺產或許會失傳。
第五,亞當·斯密和馬克思,還有無以計數的其他人都盛贊“美洲的發現和繞過非洲的航行”是人類歷史上的偉大創舉,可見地理大發現在人類歷史上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說其為“發現”是西方文明優越論的霸道邏輯)。基督教在這一發現中的巨大影響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地理大發現者兩種思想動機同樣強烈:一是找到通往“遍地是黃金”的中國和印度的道路,二是傳播基督教,把世界各地的非基督教徒變為上帝忠實的仆人。這一過程積聚了基督教罄竹難書的罪惡,罪惡更突顯了基督教對地理大發現產生重要影響的客觀事實(見譯叢中《基督教會史》一書的第320~321頁)。
第六,從陰暗潮濕的北歐原始森林中走出了“金發碧眼的野獸”(尼采語),他們把燦爛輝煌的古羅馬文明變為草盛狼嚎的廢墟,歐洲文明由此倒退為靠獸性較勁的野蠻,正是基督教花費幾百年的時間馴化歐洲人的獸性和野蠻,使其變為文明,從此以后,基督教的文明之線把歐洲串連起來,使它有了相對統一的精神家園和文化背景。
個案枚舉不能說明一切,但它告訴我們一個基本事實,簡單化、片面性地看待和說明基督教,極為有害于對基督教正確全面地理解。
現在需要我們思考的問題是:簡單化、片面性地理解基督教,其思維方式上的原因是什么呢?以筆者之見,不外如下三點。其一,用自然科學的思維方式和有限的生活經驗框衡包括基督教在內的宗教問題,得出上述結論是必然,但看待宗教問題不能僅用自然科學的思維方式,因為人類的精神世界由三部分——真、善、美組成,與此相對應的思維方式也有三種——知、情、意。用求真(知)的思維方式看待情(美學)和意(宗教和倫理學)的問題,這是思維方式上的錯位,這種錯位會把人類有關某一特定對象的認識引向簡單化、片面性的結論。
其二,上述結論把基督教會及其部分神職人員某一時代或某一生活層面上的墮落、腐敗擴大為整個基督教及其全部歷史都是如此,如伏爾泰和梅葉的做法,顯然是以偏概全,這就把錯位的思維方式又推向現實生活層面。實際情況是,神職人員中有丑惡、偽善、貪婪、好色、奢靡和極端利己之徒,與此同時,還有大量以奉獻、慈悲、克己、誠實為人生約規的人。這說明,某一類神職人員的言行不能代表整個基督教,不同時代、地域和類型的神職人員行為的總體,才真正表現出基督教的全貌。
其三,用自然科學的思維方式衡量,像其他宗教一樣,基督教也是對外在對象虛幻和顛倒。的反映,但是,這種反映未必是倫理或審美性的錯誤,只要換一個角度看待問題,這種結論自然會得到證明。基督教是人的生活經驗總結及其升華,它是一種文化現象,是一種精神文化資源,同時,還是人的智慧結晶。作為文化現象的基督教是不需要多費口舌加以說明的客觀事實;作為精神文化資源的基督教,《基督教對文明的影響》和《基督教與西方思想》兩書已作了說明;作為智慧結晶的基督教,《圣經》中的“箴言”篇可作例證,實際上,“十誡”中的后五誡,是最淺顯易懂且最經世致用的生活智慧,這種智慧對基督教徒和非基督教徒的作用都同樣重要。
還是來點實在的吧。我們正行進在新一輪全球化的高潮中,與前幾輪全球化的高潮不同,我們不再持拒斥、懼怕的態度因而被動挨打和屈辱,而是全球化的直接參與者。人家在全球化我們,我們也在全球化人家。在參與全球化的過程中,有一個基本的事實我們必須面對:打交道的對象大部分具有基督教文化背景。打交道的目的是自保自利,然后才能談到發展,而做到這一點的必備前提是對打交道對象的了解和理解。人不呼吸空氣就會死亡,同樣,人沒有自己的文化背景就不是一個具體的人。這說明,要了解和理解打交道的對象,就必須了解和理解其文化背景,應是不言自明的道理。而要了解和理解我們打交道的主要對象的文化背景——基督教,僅僅固守“虛幻、顛倒的反映”的一孔之見,是絕對不行的。
以上所說的一切,是我向朋友們推薦北京大學出版社“基督教文化譯叢”的理由。這套譯叢由扎實厚重的十一部著作組成:《基督教概論》《基督教神學思想史》《基督教會史》《基督教文學經典選讀》《基督教對文明的影響》《約瑟夫著作精選》《舊約概論》《猶西比烏早期教會史》(待出)《基督教與西方思想》(1~2卷”,即將出版)《圣經的歷史》(待出)《新約概論》(待出)。據說除此之外,還有后續著作。專業性讀者,可根據自己的研究需要選擇閱讀順序和重點,只想一般性了解基督教的讀者,可先讀《基督教概論》,再讀《基督教對文明的影響》和《基督教與西方思想》,然后再讀其他著作。這并非是剝奪讀者的選擇權,只是提出一個省時省力又有效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