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式反貪

帶刀客

歷代皇帝反貪，決心最大，下手最狠的恐怕要數朱元璋了。朱元璋有一個習慣，新官上任之前，總是要找他們談談話，這一點在現代政治生活中也還能找到影子。朱元璋找新官談話，主要是指導他們過好金錢關，具體說就是如何對待工資收入，如何抵抗貪污受賄的誘惑。朱皇帝不厭其煩的給新官算帳，他有一個比喻，說老老實實守著薪俸過門子，就好像守著井底之泉，井雖然不滿，卻可以每天汲水，泉不會干。還親自編制《大誥》。《大誥》的最大特點就是用刑酷烈和隨意，公然恢復了早已廢除的肉刑，甚至還獨創了不少新鮮刑種，比如墨面文身、挑筋去指、去膝蓋、剁指、斷手、刖足、閹割為奴等等，讓人看了心驚肉跳。《大誥》中還有相當部分是懲治貪官污吏的大案要案，處死之人，動輒千數萬數。除了白紙黑字的法條之外，更有道具相輔，時時提醒官吏，據清人趙翼記載：

(明祖時)州府縣衛之左，特立一廟，以祀土地，為剝皮之場，名曰皮場廟。官府公廟旁，懸一剝皮實草之袋，使之觸目驚心。

朱元璋對他親手編制的《大誥》十分看重，下令全國軍民人人習誦，戶戶必備，猶如“文革”時期的紅寶書。并且規定，凡犯笞杖徒流罪，家有《大誥》一本，出示即可減一等論處，若而貪污受賄呢，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搜刮老百姓必然導致民怨沸騰，再高明的密謀也會泄露。一旦事發，首先要坐牢受刑，你的贓款你的家當也會被抄沒官府，即使沒被抄沒，也不會在你妻子兒女手里，你早已家破人亡了，贓物也成了別人的東西。所以朱元璋說不干凈的錢是毫無益處的。

朱元璋的一番利害分析確實打動人心。這些新官上任，一開始的表現真是雞蛋里尋不著骨頭，“既忠減又堅持原則”。由此可見，思想政治工作還是起一定作用的，但作用十分有限，因為官吏們的最終表現讓朱元璋大失所望，朱元璋說：“沒想到剛剛提拔任用的時候，這些人既忠誠又堅持原則，可是讓他當官當久了，全都又奸又貪。”朱元璋的話不無憤激之辭，但在統計學上大抵能站得住腳。

既然說教不起作用，那就嚴懲，除了大明律之外，朱元璋無則加一等。皇上好這個，官民必然迎合，明代檔案上說：“于是，天下有講讀《大誥》師生來朝者十九萬余人，并賜鈔遣還。”十九萬師生來朝，手捧《大誥》，誦之唱之，舞之蹈之，必定是一番熱鬧景象。

結果如何呢?朱元璋傷心的發現，他派下去的官員，如同冒著槍林彈雨的英勇戰士，一排排的被糖衣炮彈擊中倒下，一浪接著一浪，一代跟著一代，可謂“前腐后繼”。見得多了，朱元璋不得不說：“我欲除貪贓官吏，奈何朝殺而暮犯。”

朱元璋找不到原因，但現代人能找到。他的法令雖然嚴苛，卻不能消除制度性缺陷。刑罰只能懲處犯罪的結果，不能消除犯罪的原因。朱元璋不明白，他竭力消除的，正是以皇權為中心的專制制度的副產品，貪污腐敗正是這個制度下的一種生活方式，和刑典寬嚴倒沒有多大關系。他的嚴酷反而有點“國家恐怖主義”的味道了，和法制沾不上邊，使用什么手段運用什么方式，完全取決于這個窮孩子出身的帝王的樸素的情感。他的法令再嚴苛，再深人人心，官民所服從的還不是法律，而是他本人，決定官民生死從根子上說也不是法律，而是他本人。要知道他的權力始終在法律之上，反貪寄于一身，帝國寄于一身，不是法律與千萬貪官斗，而是他以一人之力與千萬貪官斗，如同唐吉訶德挑戰風車，勇猛可嘉，但悲壯結束。

盡管如此，洪武年間的官場還是相對干凈的，他死之后，人亡政息，當年人人誦讀的《大誥》迅速銷聲匿跡，到了明朝中葉，民間再也見不到了，哪里還有人誦讀呢。

擴而大之，以人治社會為基礎的反貪運動沒有不失敗的。一句話，“當某一弊端同一個國家的制度密切聯系時，可以想象，清除這種弊端將意味著毀滅這種制度”(貝卡利亞語)。以人的意志來反腐，最好的結果也就像朱元璋那樣收一時之功。人治不好，這是歷史經驗。將一切人、團體、政黨置于法律之下，法律面前誰也不能例外，現代人愛談法治，而這就是法治的第一層要義。第二層要義是，法治的重頭戲不在治民，而在治權，讓掌權者內心真正樹立這樣的信念，權力在法律之下，法律是必須遵守的。

大哲學家哈耶克一生研究憲政，但他非常在意一件小事。有一次他在費城搭乘出租車，車上的廣播突然播送一條特別新聞，宣布羅斯福總統去世了。這位的哥在表示真誠哀悼之后說：不過他本來不該同最高法院對著干的，他不該那樣做。這句話深深打動了憲政大師哈耶克，當然這位的哥根本不知道身邊的乘客是誰。也許，只有到了連的哥都知道，總統企圖改變司法獨立性為不可原諒之時，像羅斯福這樣了不起的總統才不會錯得更遠。

西哲有云“國王在法律之下”，當朱元璋揮舞著皇權的屠龍寶刀戮殺貪官，他不知道自己的反貪運動，缺的就是這個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