懼怕“升級”

王秀杰

近些年，人們愛把孩子結婚生子比喻為人生的兩次升級。先是升為公婆級，而后是升為爺爺奶奶級。我因為趕上恢復高考去讀書結婚生子晚，升級的時間也相對來得晚。前幾年，當與我一般年齡段的人們為孩子的婚姻操心時，我還在作壁上觀，心情也輕松得可以。時而也做做人家的思想工作，覺得既然是件好事，有點小問題也沒什么了不起。

可是，自從兒子升人大學后，升級這個階段也就不可避免地來到了。我把勸阻兒子搞對象作為首要任務來部署。無數次地告誡孩子，別搞對象，學習為主，等畢業之后再考慮完全來得及。再說，你年齡那么小，早早地進入婚戀也沒有必要。兒子也點頭答應，我的心也安定下來。我以為孩子向來聽話，不會違背。那是兒子讀大學后，第二個寒冷的冬天，幾次晚自習后打電話到宿舍找不到兒子后，我開始有所警覺。我說，這孩子是不是處朋友了，要不，這么冷的天，下了自習怎么不回屋啊?他爸爸說我神經有些過敏。

幾次追問，兒子都不承認，我也就釋然。可是，寒假他回家來，總是關上門，避著我倆打很長的電話。孩子返校前，我組織了強大的心理攻勢：我苦口婆心地說，他爸語重心長地說。我的一個在大學做輔導員的女同學恰巧來我家，我請她幫助做工作，她心領神會，繪聲繪色地說了幾個小時。兒子臨走時，正式向我表了態，不處朋友。

但是，那女孩子想不通，不吃飯，不上課，兩個人的功課都影響了。暑假回來后不久，就得知兒子有一門功課不及格。兒子的情緒很壞，不愿意和我們說話，自己關起門來呆著。我很是震驚：這是為了什么呢?處朋友，耽誤學習；不處朋友，也耽誤學習。兒子黯然神傷地返校后，我有些無所措手足了。在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理中，我悄然地讓步了。我回避這個話題，讓他爸爸在電話里滲透：爹媽不再干涉，你自己把握吧。這個對象好像又接著處了下去，是他爸爸在電話里旁敲側擊打聽到的，我卻對此不再感興趣。

這樣，倒相安無事，后幾年再也沒有出現不及格的情況。按時畢業是毫無問題的。但兒子始終不敢正面與我談他的戀愛，因為我就像一個老封建似的，對那個問題不理不睬。但我的心里實際上已經默許。雖然直到今天，我也沒有把這句話說穿，但由于他爸爸從中一直在和著稀泥，并傳遞信息，兒子早已察覺到了我的心態，知道我不管了。他也早已恢復了年輕人的活力。也不知怎么搞的，我卻恢復不了常態。每當想起這個問題，我的心情就沉沉的。后來，兒子把女孩子的照片拿回來，故意放到我們能夠看到的地方，我也看到了。但我沒有什么反應。他爸爸說，看來這孩子條件還不錯，個子挺高，長相也挺好。我心木然。我知道我不在乎她長得好不好，但我在乎的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日益變得敏感起來，非常愛管兒子的一些小事：兒子假期沒過完，要提前返校，我橫加阻攔；“五一”長假，兒子不想回來，我不同意。在不知不覺中和孩子較著勁兒。

轉眼到了大四，我母親對我說，聽說孩子處了朋友，你不叫他在假期領回來給大伙兒看看嗎?與此同時，孩子的同學也都紛紛往家里領對象，包括我的妹妹的兒子也把女朋友領了回來。但是，我無動于衷，甚至有些畏懼。

我感覺，兒子處了朋友以后，對家的依賴越來越小，打回家的電話越來越少，與我們的交談時間越來越短。我知道，這是他長大成人的標志，他真正地要從家的巢穴里出飛了。這只是個時間早晚的事。我也知道，這其實和處不處朋友無關，它是關于人的成長方面的問題。但是，我仍然高興不起來。

當然，當孩子畢業把他的女朋友領到家里，我相信我能夠做我應該做的一切。包括張羅結婚等事情，而且，我會做得很好。

但這好像跟我的心情是兩碼事。我由此懂得了瓊瑤小說中所有將當婆婆的和已當上婆婆的女人的心。那時，看到那些婆婆的形象，我是不喜歡的，覺得她們太怪，太不近人情。而今，我也在她們那支隊伍邊緣徘徊。我也有些明白了，為什么古往今來一個最不好處理的關系是婆媳關系。一個如我之國家干部地位和大學文化素質的準婆婆，竟還是這樣的一個懵懂心態，消極的情緒，這是一種什么意識?慢慢地我體會到那是一種下意識，是害怕自己最心愛的東西被搶走的感覺。你想啊，20多年來，他一直在你的懷抱里，怕他冷，怕他熱，百般呵護，百般疼愛。未曾有一刻想到他會不以你為依托，會毫不眷戀地投向另一個人。反過來說，如果沒有半路殺出來的這個程咬金，我怎么會這樣的迷惘失落?這么一來，這個程咬金注定要引起作為母親的這個人的敵意了、她成了為人母親的假想敵了。原來，這是個慣性心理，是普天下母親都可能要走的心路歷程。

這樣想來，我的心情就輕松了許多。和愛人上街，看到喜歡的床上用品，我會主動地為孩子買一份；兒子打過電話來，也愿多叮囑幾句。但是，還是不愿意主動提起那樁事和那個人。也許，這種天然的敵意，要堅持到最后一刻，直到那個女孩真正來到你的面前，開口叫你一聲“媽”的時候。我畏懼那個時刻，因為，那一刻到來之時，也就是我舉手投降之時，我怎么能不畏懼自己的那個注定是失敗的結局呢?

希望那一刻還是晚一點來到的好。對于那個為人父母者必有的“升級”，我可是不著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