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成功的囚犯

眉　簡

2005年2月10日，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安哥拉鎮。陽光灑滿鎮外的曠野，也灑在州立監獄的鐵門上。上午9時，緊閉的鐵門出現了一道縫隙，須發皆白的威爾伯特·里多側身走了出來。

在獄中度過了44年的光陰后，里多第一次得以自由享受如此美好的陽光。

44年前，他是一個對生活感到絕望的罪犯；

44年后，他卻成了名滿美國的記者。

歸根到底，改變了他人生軌跡的，還是發生在1961年2月16日的那一樁愚蠢的搶劫行為。

誤殺？

關于槍響過后的那個短暫片斷，事后有兩種不同的描述……

路易斯安那州的查爾斯湖，里多的家鄉。上世紀60年代的查爾斯湖，如同西部片中司空見慣的美國南方小鎮——街邊依次排列著雜貨鋪、藥店、酒館、客棧……醉醺醺的“紅脖子漢”(美國人對南方農民的稱呼)從街上走過。

上百年來的種族仇視在這片土地上深深扎根。

里多是一個黑人青年，與其他黑人伙伴一樣，他家境貧寒，中途輟學，不得不在鎮上打零工糊口。

1961年，他18歲，是鎮上最年輕的更夫。

說實話，里多曾經有過小偷小摸的毛病，本不適合做更夫，但富蘭克林牧師幫了他的忙，向鎮上的實權人物說情，他才得到了這個薪水微薄的職位。

1961年2月16日，輪到里多值班。

夜幕降臨，除了酒館里還燈火通明外，小鎮漸漸地安靜下來。

朱利亞·弗爾古森，一個身材豐滿的白人婦女，還呆在她自己的雜貨鋪里。她將店門關上，低著頭，盤點當天的現金收入。

這時，她聽到有人敲門。

她抬起頭，看見兩名白人男子站在玻璃門外，雙手比劃著什么。

弗爾古森走過去，拉開門上的插銷。

風從外面刮進店堂，她嗅出了濃濃的酒精味道。那兩名“紅脖子漢”說：“買一打罐裝啤酒。”弗爾古森心里有點害怕，但還是說：“好的，請等一下。”

“紅脖子漢”望著弗爾古森的背影，猛吹口哨：“嘿，身材真不賴。”弗爾古森板著臉，將啤酒罐重重地擱在收銀臺上：“帶上你們的啤酒，從這兒滾出去。”

兩名“紅脖子漢”厚著臉皮，向弗爾古森身邊擠過來：“嘿，別這樣……”

收銀臺的抽屜敞開著，里面是零零碎碎的鈔票，和一把“柯爾特”左輪手槍。“別過來……”弗爾古森將槍口對準了兩名“紅脖子漢”。

那一刻，路過此地的里多恰好看到了這—幕。他跑進了雜貨鋪。

“紅脖子漢”醉眼斜睨：“嘿，你這個黑鬼，少管閑事。”話音剛落，里多的臉上就重重地挨了幾拳。里多踉蹌著，試圖反擊。他看見了弗爾古森手中的“柯爾特”手槍，一把奪過來：“快滾，否則我開槍了。”

“紅脖子漢”哈哈大笑：“可惡的黑鬼。”隨即喘著粗氣，猛撲過來。槍聲響起……

關于槍響過后的那個短暫片斷，事后有兩種不同的描述——

A：槍聲響起，兩名“紅脖子漢”受了重傷，如同死豬一般倒在血泊中；不幸的是，有一顆流彈射入弗爾古森的腦部，她當場死亡；慌張的里多在離開時，瞥見收銀臺的抽屜敞開著，他下意識地往衣服口袋里塞了一把零鈔……

B：槍聲響起，兩名“紅脖子漢”受了重傷，如同死豬一般倒在血泊中；里多這時瞥見收銀臺里的現鈔，遂見財起意，用槍威脅弗爾古森，弗爾古森不從，里多在慌亂中再次扣響扳機，弗爾古森死亡，他往口袋里塞了一把零鈔后離去……

除了里多本人外，誰也無法去證實真相。

1961年4月，里多以謀殺罪名被起訴。在法庭上，他用“A版本”為自己辯護。

然而，一個全部由白人組成的陪審團裁定里多謀殺罪名成立，他們用蔑視的眼光看著里多，一致投票贊成檢察官所說的“B版本”。

1961年5月，里多被判處終身監禁。他隨即被送往安哥拉州立監獄，開始了漫長的囚徒生涯。

在獄中

里多以自己10年的獄中經歷，揭露了存在于安哥拉州立監獄的血腥暴力內幕。

上世紀60年代的美國監獄是“黑暗”與“暴力”的代名詞，里多所在的安哥拉州立監獄同樣如此。在監牢里，犯人們根據各自的膚色分成幾個幫派，彼此之間時常大打出手。而那些不愿或是無法置身幫派之中的中立者，則成為他們共同攻擊的目標。

剛來到“安哥拉”的里多憎恨監獄中的一切——斗毆、敲詐、種族歧視、向獄方告密……他決心始終做一名中立的囚徒，不卷入那些血腥的獄中紛爭。

他做到了這一點，即便為此吃了很多苦頭。

1965年的一天，白人懷特·沃利斯特，一個銀行搶劫犯，將里多飽揍一頓。理由很簡單：在他盯著里多看時，里多并沒有“膽怯”地低下頭去，而是直視著他。

歲月如梭。

從服刑的第10個年頭開始，里多的身上才不再出現新的傷痕。此時，他的獄中生活也面臨著一個轉折點。

新來的典獄長看中了他，要他承辦一份特殊的雜志——《安哥拉人》，一份屬于安哥拉州立監獄所有犯人的雜志。

1971年1月，第一期《安哥拉人》出版了。

在雜志的“專題報道”中，里多以自己10年的獄中經歷，揭露了存在于安哥拉州立監獄的血腥暴力內幕。整個“安哥拉”沸騰起來。

典獄長亦面有慍色。他擔心路易斯安那州議會知道此事，會派人來追究監獄管理方的責任。然而，里多堅持說：“我寫的一切均是事實，我必須將它們暴露在陽光之下。”

第二期、第三期……三十多年過去了，《安哥拉人》仍在出版。里多堅持揭露性的新聞報道原則，未加以絲毫改變。三十多年來，他寫了監獄中的同性戀行為，寫了獄卒的腐敗，寫了對美國監獄制度的思考與擔憂……

因為他的努力，使得這份小小的監獄雜志聞名美國。

1994年，他參與編導了一部反映監獄生活的紀錄片——《農場》。

《農場》以安哥拉州立監獄為藍本。

事實上，里多就在“安哥拉”下屬的農場中“工作”了數十年：美國南方一塊被圈禁的土地，密西西比河水潺潺流淌，盛夏時節的玉米葉嘩嘩作響，遠處的高壓電網清晰可見，囚徒們在烈日下勞作，獄卒面容陰沉……

《農場》獲得了第二年的奧斯卡獎提名。

里多成了美國的著名記者。美國《生活》雜志采訪了他。在報道中，該雜志恰如其分地評價道：“威爾伯特·里多是美國最成功的改過自新的囚犯。”

那一年，他52歲，在監獄里度過了34年。

出獄

經過6個小時的磋商，陪審團成員一致認為，里多當年并非有預謀地殺人……

多年來，富蘭克林牧師一直在為爭取釋放里多而四處奔走。

他堅持認為，里多是當年種族歧視的一個犧牲品，他真正犯下的是搶劫罪，而不是謀殺罪。

今年1月，路易斯安那州上訴法院重新開庭審理“威爾伯特·里多謀殺朱利亞·弗爾古森案”。

新的陪審團由8名白人和4名黑人組成。

經過6個小時的磋商，陪審團成員一致認為，里多當年并非有預謀地殺人，但其搶劫罪名依然成立。此時，里多已經在“安哥拉”坐了44年牢。即便他犯有誤殺罪名，按照美國法律的規定，最高刑期才21年；他因搶劫與誤殺而招致的懲罰已經足夠了。

因此，陪審團裁定：里多應立即獲釋。

在經過了漫長的等待后，自由終于來到里多身邊。2月10日，他離開安哥拉州立監獄，回到了家鄉查爾斯湖。

在小鎮黑人居民為他舉辦的舞會上，富蘭克林牧師與里多緊緊擁抱：“對你、對我們來說，這都是新的一天。”

里多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