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高　情深　詞淺

薛寶琨

北有鼓詞南有彈詞名稱不同而其源為一，皆我國古代民間詩體之意脈和承續(xù)。唯鼓詞先有唐代變文于寺廟，奠定其演唱民間故事傳說之“故事詩”(EPIC)體制和整齊勻稱的“詩贊體”格局，繼有宋代陶真，如陸游小詩“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名句所贊于廣大鄉(xiāng)野之普及繁衍，尤可貴者乃有清一代“子弟書”大興，如韓小窗、羅松窗等輩文人雅士煉意融情韻事出俗人雅，將大鼓詞推展至敘事詩之高峰。遂破一度國人或洋人謂華夏“無敘事詩”或“敘事詩孱弱”之誣陷和自慚。由是近世以來伴隨農(nóng)村自然經(jīng)濟破產(chǎn)、沿海城市興起，方有大鼓書由鄉(xiāng)野人津門、改長篇為短段，裁大書之瑣細枝蔓、展短篇之情事交集，存舊立新大裁小鉸人內(nèi)出外描情寫景，促成作為市民藝術的現(xiàn)代鼓曲勃興，如京韻大鼓乃成為北方諸多鼓曲樣式中覆蓋面最大、表現(xiàn)力最強和流派、名篇最多的演唱形式。而形式的成熟自然首歸曲本——一曲之本的跟進。蓋上世紀前葉鼓詞并無專業(yè)作者，或有閑遣興文人游戲之作，或自編自唱藝人攥捋之詞。終因形式之不諳或才氣之不逮，使情事相隔雅俗互傷，非失于古奧即失之粗鄙。乃至流行至今的《探晴雯》名段仍有“二人雙感情”一類欠通之笑柄。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始，天津作為“北方曲藝之鄉(xiāng)”，創(chuàng)作隊伍日漸形成。其成員多半既富淵實的文學根基又具新興的藝術理念，諳熟詞曲精通形式。朱學穎先生便是這一作家群落中的佼佼者。他安貧樂道情志自守耕而不輟銳意進取，瀝大半生之心血揚棄篩選去粗取精，乃有這一鼓詞結集出版。今觀其詞似聞其聲，當年演員作場之情景、觀眾感動之盛況皆歷歷在目恍惚如昨日，令人唏噓也。而于文本反復吟依然況味不已，竟不知由何說起，考量再三不知可否以“意高、情深、詞淺”六字括之?

意高謂格調(diào)高、識見大、堂廡闊、境界深也。

先生生于多事之秋，動蕩和激越乃生活之主弦，又個性剛直耿介，親“大江東去”之偉岸，疏“曉風殘月”之旖旎。時代之“強音”鑄就其心靈之“旋律”，由是《珠峰紅旗》之獵獵，《長江第一漂》之蕭蕭，磨礪積久的《天下第一劍》，謳歌不已的《光榮的航行》《黎明的戰(zhàn)歌》等等，皆不期而然流人筆端。即便改編《水滸》也要由《火并王倫》始，《紅樓夢》也以劉姥姥《二進榮國府》別異其趣。小段《大江奔騰浪千疊》更是他對生活和生命的禮贊。理想的純情鄙棄了世俗的污濁，其高潔格調(diào)是永恒的。人謂：骨自清奇識自高，意高——立意高遠也。先生多以文學的眼識定題材的選項，不僅求形象之魅力亦探意蘊之詩意。如《漁家女》非但寫漁女對罷官之彭老總的深情，也蘊含著是非善惡唯有群眾方是公斷方是歷史之信念?！栋祖ふf書》雖取劉鶚《老殘游記》傳奇故事，但先生心中則視主人公白妞乃鼓曲說唱之“女神”。其圣潔之情乃民族文化之結。學穎兄曾多次與我談及，若鼓曲精英一旦步入維也納音樂廳舉行華夏新年音樂盛會，當不比任何世界交響樂團有半點遜色也。其見令我嘆服。故而，他不僅僅有改編王實甫《西廂記》之膽識，也常將歐美文學諸多短篇移植。情感的平臺和形象的空間也因為堂廡之闊——謀篇布局之得當和智巧而得以暢達。古謂：“堂廡之上，不絕聲樂。”又云：“循堂廡而下降，歷緯戶而升基?！鄙w鼓詞原本容量有限，又因時代節(jié)奏快捷往往限在百句左右。故必須小中見大、大題小作、詳略得當、虛實相生才能騰出空間進退自由或精雕細刻或疏筆潑墨。如《白妞說書》即以實筆盡描先期登場的黑妞，待到主人公白妞出場則由實生虛幾筆栝寫便氣韻生動。請看：

唱腔兒，裁云斷錦新且巧，／曲詞兒，雅俗共賞淺又深，

節(jié)拍兒，忽急忽緩皆如意，／音調(diào)兒，或商或低盡隨心。

悲壯時，凍云冷雪山川慟，／歡快時，暖日和風草木春；

明麗時，江南景色清幽疏秀／遒勁時，大漠風光壯闊雄渾。

此便是境界即意境——情景相生、意境結合，主客一體也。王國維《人間詞話》把境界當作藝術的極致，他認為“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并把境界解釋為：“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是也。”蓋先生務詞始便棄趕轍湊韻之油滑雕蟲小技之小惠，追求詩的境界?；蛞郧槿∈禄蛞蚴潞ㄋ?，“寫境”以陳情，“造境”以壯懷。是故“說書人”與“書中人”常融為一體：說書人操著人物的調(diào)子，人物傳達著說書人的感情。有時躍于情事之前激越指點，有時隱于事件之后不動聲色。所謂“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在先生筆端已無由分說，純?nèi)粋鬟_了“再現(xiàn)”和“表現(xiàn)”相結合而以“表現(xiàn)”為主的中國藝術的“詩格”精神。境界不僅在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里也在人物同作者融化為一的情感波瀾中。“情”是作者“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钡闹鲗?。于是作者不取站立珠峰頂端的先鋒，反寫為群體獻身的“落伍者”(《珠峰紅旗》)；不寫堯茂書“第一漂”之成功，反寫其遇挫之“失敗”(《長江第一漂》)。而其情切切，其境至高，他們都不是失敗的英雄，反卻是成功的楷模。人筆立意真有境界也。

情深既指詩情的本色純真所謂“童心”——赤子之情，也指情感的升華過程。多半呈“境由心生——緣心及物——邂逅相與物我兩忘——復歸于心”之曲折回環(huán)的過程。先生常尋“詩眼”立情濤之燈標，如“第一瀑”堯茂書進入險灘前在平靜的江岸偶遇一只美麗的白唇鹿相伴多時，便既寫高潮前的平靜又細刻人物之內(nèi)心。而“詞淺”不是白水豆腐，非得人雅而后出俗、深人才可淺出而又自然而然不期而然才可。惜國人如先生之功力者已然不多。唯此，才寫下這般文字，以振作式微的鼓詞文學，并向先生致意。

(《京韻大鼓詞》，朱學穎著，即將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