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碎碎陳逸飛

我真的不想寫陳逸飛了。自從他去世那天起，自覺的和“被迫”的，我自己都不清楚已寫了多少篇關(guān)于他的文字。每次寫他，對我來說都是折磨。你可以理解吧，如果你死了個朋友，天天讓你寫他，回憶他，那是種什么滋味?且這朋友又如此出名，這么寫他，好像自己在借機作秀似的。

陳逸飛在世時，我很少寫他。他也不要求我寫。每當(dāng)我想寫點什么時，他常說：“弗要寫了，省點力氣吧。阿拉是朋友，一道白相相，弗要有心事。”既然是朋友，很多事我就不會去問他。我是個不喜歡打探朋友私事的人，因為覺得這樣是不禮貌而且是沒必要的。即使陳逸飛和姜文鬧矛盾報紙上都炒得沸沸揚揚了，我連問都不問他，覺得何必去提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呢?到頭來，通過我熟識陳逸飛的朋友，倒比我了解陳逸飛的許多事。

我只能寫些無關(guān)緊要、零零碎碎的事了。在熟悉的朋友面前，在聊天聊得得意的時候，他喜歡罵上兩句“三字經(jīng)”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成為他的朋友的。也忘了哪一年，總也有十來年了吧，我在中新社工作，去采訪他，隨后一見如故。他說我的形象可以扮演徐志摩之類的舊文人。我笑道，以后失業(yè)了我來找你給個角色演演，混口飯吃。實在演不成徐志摩，我也可以演戰(zhàn)亂時大街上的餓殍，現(xiàn)在像我這么瘦的人可難找啊。

陳逸飛待人接物總是文質(zhì)彬彬，恭謙和氣，有時候客氣得會讓人懷疑他是否在用這樣的禮貌客套與對方保持一定的距離。雖不能否認(rèn)他絕對沒有這樣做的可能，但是也應(yīng)該承認(rèn)他確實是很注重為人的修養(yǎng)，欣賞謙和豐L貌的舉止，并且自己身體力行之。而他這種有點老派的禮數(shù)，在經(jīng)過“文革”洗禮的中國，反倒顯得有點怪怪的了，讓人覺得是虛偽。我也是經(jīng)過相當(dāng)長時間的相處，才感覺到他的客氣其實還是誠懇的。

我小時候的家教也是要求我彬彬有禮，記得讀小學(xué)時竟也有同學(xué)批評我“虛偽”，我覺得很冤枉。

但陳逸飛有時候也喜歡扮演“粗獷”。在熟悉的朋友面前，在聊天聊得得意的時候，他喜歡罵上兩句“三字經(jīng)”，但頂多是“三級片”，再不會更進一步。

“三字經(jīng)”出自他口，總有點怪腔怪調(diào)的，我覺得不像那么回事兒，有點文人扮強盜的感覺。我有時候也喜歡念“三字經(jīng)”，而且罵得比陳逸飛“層次”更高，可能是對小時候父母不讓說粗口的逆反吧。我自己覺得罵得挺痛快淋漓、豪氣萬丈的，但最近也有朋友笑我“你罵這種話其實不像的。”我頓時想到了陳逸飛，我能覺出陳逸飛罵“三字經(jīng)”不像，怎么就發(fā)現(xiàn)不了自己也不像呢?人要認(rèn)清自己，并恰如其分地作為，其實是不易的。

他的畫室絕對不能太干凈，否則他沒法干活

人存在雙重性。譬如人們一般看陳逸飛，都覺得他衣著講究，生活精致，甚至懷疑他可能有點潔癖。精致的生活確實是陳逸飛所追求的，但是他也存在大大咧咧、不修邊幅的一面。記得最早我去他在徐家匯上實大廈的畫室，地上滿是顏料的痕跡，一張椅子歪歪斜斜，一張鋼絲床亂哄哄的，被子都沒疊，杯子沒洗，面包吃了一半扔在桌上……我要去看看他畫室中的臥室，他很不好意思地?fù)屜纫徊竭M去整理了幾下，但積重難返，剎那間還是無法改觀。

他的畫室絕對不能太干凈，否則他沒法干活。他在新世紀(jì)廣場有兩套房子，一套住人，一套畫畫。那套畫室裝修好后，他和我一起去置辦了一些書桌上的文具，他想在那里畫國畫，所以買了紅木筆筒、毛筆等。畫國畫的人往往會給畫桌鋪塊氈子，于是他自己去朵云軒挑了一塊幾千塊錢的雪白羊毛氈鋪在桌上，很漂亮。但是，他因為擔(dān)心把墨色染污了氈子會不好看，便幾乎沒在這上面畫過國畫，只是畫了些小的水彩之類的。

如果他請客吃飯，他會很講究。他是個舍得花錢在好地方請客吃飯的人，而且常喜歡點貴的菜。但是，每當(dāng)他在畫室畫畫了，尤其是要趕工完成時，就廢寢忘食了。只要有口吃的就行，面包、蛋糕，是他畫室里常見的。如果陳逸飛的口袋里有10000元，他的員工拿走了他100元，他發(fā)現(xiàn)后不會在意，反而會覺得此人還是有良心的，可以合作……

許多人說陳逸飛是個商人。其實他真的不是個稱職的商人，骨子里還是個藝術(shù)家。他所開拓的產(chǎn)業(yè)，無不是涉及他所喜歡的視覺藝術(shù)的，一味想做大，做好看，根本沒考慮清楚怎么收回，怎么賺錢。到頭來，只能把賣畫的錢貼進去。對此吳梅森也有同感。吳梅森是陳逸飛的朋友以及興辦泰康路文化街的合作者。吳梅森曾這么說，如果陳逸飛的口袋里有 10000元，他的員工拿走了他100元，他發(fā)現(xiàn)后不會在意，根本不會去跟那人說，反而會覺得此人還是有良心的，可以合作。如果你拿走了他一半，他便會和顏悅色地找你談?wù)劇?/p>

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我和他住得很近，他住虹橋的高級公寓，我住一街之隔的貧民窟。他那時候比較清閑，幾乎是每個禮拜都會來幾次電話，相約聚聚，聊天或者一起出去。一起出去時，他總是這樣介紹我這是我的好朋友，還是我的鄰居。這讓我哭笑不得。我事后對他說，你說我是你的好朋友，給我捧場，我領(lǐng)情，但千萬別說我是你鄰居。你那房子，送給我，我也住不起。僅僅交你的物業(yè)管理費，我就揭不開鍋了。他笑道，怎么不是鄰居嘛；住我附近就是鄰居嘛。

和陳逸飛交往，我最感激他的是，他讓我逐漸擺脫了一個病人的消極心態(tài)，重新建立自信，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我曾因病又由于誤診而耽誤了好幾年，認(rèn)識他時，恰好病愈初出。當(dāng)時，我連淮海路上有個伊士丹都不知道。幾年間，我都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這場病讓我的，性格大變，有點心灰意冷了。陳逸飛首先從衣著形象上改變了我。他在籌劃自己的服裝產(chǎn)業(yè)時，常常和我在他家的陽臺上閑聊。他說，他以后要做的衣服一定會適合我穿。果然，后來逸飛品牌的服裝大多適合瘦高個穿，而且造型簡約，色澤以灰黑為主。有趣的是，記得有一次在虹橋友誼商城他的專賣鋪，我見到一胖女在試穿服裝，卻怎么都穿不下。那胖女士買不成衣服有點懊惱，便教訓(xùn)起服務(wù)員：“去告訴你們的老板，他設(shè)計的衣服有問題，怎么都這么瘦?要知道，有錢的女人可是胖得多!”

他的服裝店開出來后，他就帶我去買了一套西裝。俗話說，人憑衣衫馬憑鞍，換了身衣服后，人的感覺便有點不同了。

他還常常邀我一起參加各種派對。當(dāng)時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好處，只是無聊好玩而已。實際上，因此我漸漸走出過去的陰影。

后來我想換個工作環(huán)境以改變自己的狀態(tài)。早一年前，有好心的老同學(xué)要我換個工作環(huán)境，我還擔(dān)心身體吃不消而拒絕了。現(xiàn)在我自己有此想法了，但隱隱又有些各異不準(zhǔn)是否能行，是否會好。陳逸飛對我說，只要你想做就一定會做成的，一定好的。后來他又說，如果你愿意，她可以到我這里來，多少錢你覺得夠用，你說。但我沒有接受他的邀請，我覺得還是做君子之交的朋友好。

陳逸飛在他去世前一個多禮拜，還曾在《理發(fā)師》拍攝現(xiàn)場與我通電話，說4月8日回上海，要給我的新居畫幅畫。其實在好幾個月前他就要我把畫的尺寸給他，但我家中找不到尺，懶慣的我便因此一直拖著。每遇見他，他總提起。后來我總算買了把卷尺，但又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不忍心去量了告訴他，因為知道他太忙太累，已是心力交瘁。我想，反正來日方長，等他不這么忙、身體也好些的時候再畫筆了。但我一點不后悔，反而覺得慶幸。如果當(dāng)時他是畫完我這幅畫再走的，那我才會真的懊悔不已……

此生有緣，生活安排我認(rèn)識了他，曾經(jīng)讓他的自信和樂觀，他的鼓勵，漸漸感染了我，幫我漸漸找回了自己。這足以令我永遠感激懷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