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琛
“個人化”寫作的概念在中國一直沒有定論。在此總結各家之言,可以將“個人化”寫作的概念歸納如下: “個人化”寫作本身只代表一種寫作的立場,是相對于“宏大敘事”的文學寫作歷史背景提出來的;而女性的“個人化”寫作在這個基礎之上,還具有性別立場,使它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個人化”寫作。女性的“個人化”寫作,主要指女性寫作中針對女性自己的身體、情欲、情感及女性獨特的性別經歷的寫作,有鮮明的“自我指涉”的私語性特征。這種寫作在當前女性主義的指導和闡釋下,具備反抗男權傳統和男權秩序的話語效果,因此具有性別立場。
但女性“個人化”寫作的特征中所包括的女性書寫自我的情感、情欲、身世遭遇等等“自我指涉”特征,并不是今天才出現的,而是女性寫作歷來都有的特點。
一 中國女性寫作的男權背景及其“個人化”特征
自文學誕生,就有女性作者參與其中。然而,中國傳統女性的寫作卻并不是女性自由的產物,它從形成之初就是“戴著鐵鏈舞蹈”,就被男權社會筑就的樊籬所約束。她們的寫作從形成之初就打上了男權社會的烙印。
《易經》是中國哲學思想的源頭,它的最本原的一個命題是“一陰一陽之為道”,從這里產生了男女二元對立的兩性人格標準:男尊、女卑,男外、女內,男子陽剛、女子陰柔,男強、女弱,男主、女從,這對中國社會性別制度的形成產生了巨大影響。在封建禮教中,人性受到嚴重的壓抑和扭曲。而女性還必須屈居男性之下。女性沒有參與社會事務的權利,她們的生活范圍十分狹窄,與外界的接觸十分有限,因此存在著寫作題材、內容和寫作風格上的局限性;而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屬性存在,她們在生活上和情感上依賴著男性,決定了她們的寫作會以男性中心的眼光來看自己,因此,她們寫作的觀念是符合男權規范的,她們的自我形象,往往也是為了得到男性的欣賞或滿足男性的欲望而塑造的。
如果說“女性寫作中針對女性自己的身體、情欲、情感及女性獨特的性別經歷的寫作,有鮮明的‘自我指涉的私語性特征”,是女性“個人化”寫作的重要特征的話,那么,從古代女性寫作一開始,就具有了這樣的特征,即,從題材到內容,從風格到情感,都是女性家庭生活、情感生活以及有限的人生夢想的寫照。綜觀中國古代女性寫作,從蔡琰到薛濤,從李清照到明清彈詞作品,她們的寫作都具有這樣的“個人化”特征。
女性個人化特征的寫作在男權社會中產生、形成,并隨著男權社會的發展而發展。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現代女性寫作沿襲著古代女性寫作的“個人化”特征,并且具有了新的特點。
在現代文學的第一個時期,女性寫作以冰心、廬隱等“閨秀派”作家為代表。她們寫作的主題,相對于民族救亡、社會政治等“大題材”而言仍屬于傳統女性的情感、家庭、個人等“小題材”范圍。但與古代女性不同的是,她們往往表達對走出家庭的女性的人生及情感的思考,意味著現代女性開始了對“女性”在社會上的重新定位和“自我”探索;她們作為“人”的意識已經覺醒了,她們贊揚“女性”美,肯定女性的價值和地位,開始了爭取男女平等的漫漫歷史長路。
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是現代女性“個人化”寫作向當代轉型的一個標志。作品帶有女性自傳的意味,書寫了女性的性心理,它對女性的獨特心理感受的傳達前所未有,致使在當時產生了驚世駭俗的效果。她在寫作中對女性自我的追問和確認,不再以傳統男權社會對婦女的規范為標準,而敢于探索女性自我真實的感受,成為女性自己書寫自己而不是用男性社會的眼光來書寫自己的開始。雖然它的嘗試是有限的,但仍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是女性“個人化”寫作從古代發展到現代社會的一個突破性進展,并且對女性“個人化”寫作向女性主義的今天發展起著承上啟下的關鍵作用。
二 當代女性的“個人化”寫作
1988年出版的研究新時期十年女性創作的論著《遲到的潮流》中,樂鑠總結新時期的女性創作,沒有忽略女作家們在“愛情—婚姻—家庭”主題上的特殊優勢,并且指出了婦女寫作的“自傳性”以及情緒中心等特點①。這個“優勢”實際上來自于傳統對女性的性別角色規范,也來自于女性傳統心理的積淀。承載著千年性別枷鎖的新時期女性,她們獲得了同男性一樣工作和參與社會事務的權利,然而,她們仍然沒有獲得在尊重性別差異基礎之上的男女真正的平等。女性的性別角色問題仍然是女性面臨的首要問題之一。
20世紀80年代末,西方女性主義文論的傳入使中國女性放開了眼界,也正式開始了對男權社會歷史文化的清算、反抗與顛覆。女性的自傳性寫作以及女性的書寫自己,走過了千百年的歷史,本來已經成為女性寫作的傳統,是女性最擅長和最容易采納的寫作方式。于是就在這個傳統的寫作方式之中,女性開始了她們突破男權傳統樊籬的策略性寫作。這就構成了女性主義的“個人化”寫作。
在90年代女性主義的“個人化”寫作中,標志性的作品是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陳染的《私人生活》等小說。從這些作品的外部特征來看,無論是題材、內容、情感和風格,都完全是女性作家早就駕輕就熟的“個人化”寫作。
就在這樣沿襲著女性傳統的“個人化”寫作的同時,她們都不約而同地具備了另外的一些特質。這些特質使她們的寫作曾經遭到激烈的批評,并且被認為是商業時代的特殊產物,而把它們與女性的傳統寫作斷然劃開,仿佛它們與女性寫作歷史之間沒有絲毫的聯系。這些特質就是,這些作品對男權社會的權威話語、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規范、以及男性眼中的女性形象,具有反抗性和顛覆性。
林白的“個人化”寫作被認為與女性主義文論家提倡的“軀體寫作”不謀而合。徐坤認為,婦女爭取自己權利的斗爭,開始時通過反封建反壓迫將身體從他人手中、從他者的控制中奪回,以期對自己身體有自由支配的權利,這是婦女解放的物質階段。發展到精神的反叛和抗爭時,仍是從女性軀體上開始突破,這就是奪回女性對自己的話語權②。林白的書寫因此具有了絕然不同于傳統女性“個人化”寫作的特質。陳染,雖與林白略有不同,她的書寫更多的是女性的內心體驗和成長過程,但其最終意義是一樣的。她們都是在“固執并認可自己的性別身份……逃離男性話語無所不在的網羅,逃離、反思男性文化內在化的陰影……同時通過對女人體驗的書寫,質疑性別秩序、性別規范與道德原則”③。
這樣一來,“個人化”寫作在她們的筆下,已經由男權秩序的一部分而變成了男權傳統中的異己,她們在女性“個人化”的寫作中發起了對男權傳統的“突圍”和沖擊。
三 女性“個人化”寫作的女性主義歸宿與困惑
女性“個人化”寫作在歷經了千百年的孤獨徘徊之后,終于找到了屬于自身的女性主義歸宿,但幾乎同時,她們也在這個歸宿中感到了困惑,發現了這歸宿并不是她們的最后停留地。
女性“個人化”寫作本身存在著巨大的局限性。包括林白、陳染們以及后起的更年輕的女性作家在內的女性“個人化”寫作被指認為是先鋒的,但我們仍從這些寫作中看到局限和沒有出路的尷尬。 “有些作品‘性別自戀的傾向越來越強烈了”。純藝術也決不能是蒼白的生命,極度“個人化”的寫作卻正仿佛缺少陽光的幼苗,是蒼白的,病態的,如果批評者一味地用女性主義的先鋒性去肯定和張揚這種寫作,這于創作肯定是缺少建設性的。
而且,女性作者在將自己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下時,她們的身心受到極大的破壞,寫作給這些女性作者本身帶來了負面影響。這些女性主義的“個人化”寫作在揭露和透視時走向了極端,因此讀者看到的往往帶有絕望的情緒。 “如果開始這么寫時還有種革命性的意味,長此以往寫下去就成了一種自限。因為說到底女性也是社會的人,文化的人”④,女性“個人化”寫作不是要徹底地使女性重新回歸、固守傳統及社會“賦予”的一切美麗的和奇形的所謂“女性”,而是要徹底地認識與反思這個“女性”并最終找到超越的路徑。因為是為了超越而回歸,所以,這“回歸個人”決不是女性主義者的目的。
結論
女性“個人化”寫作產生的原因是男權中心制社會對女性的壓迫,而在漫長的歷史中,這種寫作一直受到男權的統治或影響,直到今天,仍然在男權的陰影下進行。男權社會在“孕育”了古代女性“個人化”寫作之后,女性自始至終都在沉重的男權制度或男權意識的陰影下進行寫作。所以,男權社會本身以及它的變遷對女性“個人化”寫作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然而,男權社會并不單純只是作為女性“個人化”寫作生成的邏輯原因而存在,而且還作為一種對立因素而存在。因此,女性的“個人化”寫作,有其內在的矛盾性。這內在矛盾造成了今天在女性主義影響下的女性“個人化”寫作,其創作方式本身與創作目的之間,存在著矛盾。即,作為男權中心制社會的邏輯產物的女性“個人化”寫作方式卻要擔負起反抗和顛覆男權傳統的重任,要把女性寫作的歷史局限性變成歷史突破口,要通過深入歷史為女性筑就的樊籬來打破這個樊籬。這是今天的女性“個人化”寫作的內在矛盾性,是其困惑產生的根本原因。
注釋:
① 樂鑠:《遲到的潮流》P24,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② 徐坤:《雙調夜行船》P62,P64,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③ 戴錦華、陳染:《個人和女性的書寫》,《當代作家評論》1996年3期。
④ 雷達:《思潮與文體——對近年小說創作流向的一種考察》,《文學報》2001.7.5。
責任編輯 樹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