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案頭,有一束金黃的麥穗。這是父親在最后的日子里種下的,還來不及收獲,就走了。當時,我們把它當成父親未竟的事業,把最壯實的穗子剪下,精心整理。我們在做這件事時,就像有的人整理先人的遺著一樣,莊重而嚴謹。雖然我們沒有要把這事業繼承下去的意思,但我們很看重它。
時至今日,這麥穗依舊金黃,依舊有鮮活的生命。如果種在地里,依舊會長出青翠的春天,長出一幅稻麥千重浪的豐收畫卷。
父親是個農民,一生都在侍弄莊稼。種稻種麥,一年兩熟。直到80歲那年,因為耗盡了體力,下不了田,也扶不起犁了,才放下牛鞭。秋天了,他就將門前的一塊空地,拼盡最后的力氣,用鋤頭翻轉了來,種上麥子。他說,人活著,春光秋陽,都是有限,不可耽擱。冬天,看著自己的種的麥子出土,長葉。為了讓麥苗度過寒冬,又用浮土掩蓋。開春后,麥苗破土,伸莖長葉,抽穗揚花和結實灌漿,父親的身子卻一天天衰弱了。
他出不了門,就蹲在門邊的麥地里,看著自己最后一茬麥子說:我13歲下地掌犁,春種水稻秋種麥,我這輩子,一共種了65屆水稻,麥子算上這一屆的話,是68屆了。父親說這些時,就像仕途得意的人,講自己當了幾屆人民代表,當了幾屆總統一樣的自豪。但父親說得安詳,沒有一點驕矜于人的意思。但那自得的情懷是一樣的。
回顧這幾十屆稻麥,有過豐收,也有過歉收甚至失收,那是因為不得天時和人為的失誤造成的。盡管汗水是一樣地付出,日子是一樣地流走,如果不得天時、地利、人和,也是不與收獲結緣啊。
父親說這些時,像是在做自我鑒定時,總結出的人生經驗。
父親在最后的日子里,像有預感似的,撫著腳邊的麥穗說:“看來,我是等不到這一屆的麥成熟了,到時由你們收獲吧?!?/p>
一個人能種多少屆稻子,多少屆麥子,都有個定數,想多一屆也不行。就像做官,任期一到,就得走人。果然在麥子泛黃的時節,父親就悄悄走了。
在那些悲痛的日子里,看著那片麥地,我就想起了父親的一生,我細心地剪下了一束麥穗,那帶著陽光氣味,父親的汗水和寄托的麥穗啊,是父親的遺存。
父親是個農民,對于自己的農事,傾注了畢生的心血,直到生命的最后的一刻,從未有過片刻的懈怠。那種勤勉一貫的敬業精神,總是在鞭策和激勵著我,也讓我追憶緬懷,銘記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