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隨著年事漸高,送走許多同代人。但送走郭純先生,因文藝界傷失柱石,備感痛心疾首。那日情緒壞極了,不僅白天食不甘味,夜間也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樁樁往事縈繞腦海,總是揮之不去。后來干脆爬起來,填了一闋《江城子》如下:
半個世紀友情長,君離去,倍感傷。惜君高才,文名譽北方。留有《晨曦》曲《草原鷹》,相輝映,美樂章。裁剪虹霓做云裳,天衣好,人難享。奪去神筆,不再泄春光。從此生死兩茫茫,思往事,淚成行。
這首詞雖短,但概括了我們幾十年的友誼,肯定了他的輝煌創作成就,表達了對他創作才華的欣賞,和失去有天賦作家的悲痛。
我和郭純,還有那日松先生,在呼倫貝爾盟歌舞團相處十多年,又一起從那里走出來,在呼倫貝爾盟文化局一起供職數年;再一起去了呼倫貝爾盟文聯,直到都從崗位上退下來。半個世紀的友情,應該是一種緣分,也是一個奇跡。正像有人說得那樣,“不用說有感情的人,就是冰冷的石頭也會被焐熱了?!?/p>
郭純先生的作品很多,從詩歌、歌詞、劇本到小說都有,如歌詞《草原晨曦圓舞曲》《草原和北京緊相連》《我心中的金鳳凰》,歌劇《林海紅旗》《諾利格爾瑪》《銀河兩岸》《鄂倫春人》《草原紅鷹》《綠浪》,話劇《真理的衛士》《寸草心》,小說《彼岸櫻》等等。但我覺得這些作品中最能代表他創作水平,影響最大的是歌詞《晨曦》、劇本《草原紅鷹》。《晨曦》曲上世紀六十年代在全國教唱,曾轟動一時。此時,他開始步入創作的輝煌時期。
我說他“裁剪虹霓做云裳”,不是有意夸張。他的作品從不擷取古人或他人的故事,而是從現實生活中篩選提煉出來的。特別是寫民族題材的作品,能從民族風俗習慣出發,不生搬硬套,不把漢族人的觀念硬塞進少數民族作品中做“替代”,而能用力透紙背的筆觸寫出那些優美感人的戲劇情節。這樣的作品才是金不換。
下邊分別講述些鮮為人知的情節,追憶他極高的創作天賦和高尚的品格。
郭純的第一本歌劇《林海紅旗》,也是他的處女作,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大躍進中寫成的。當時我在呼倫貝爾盟委宣傳部工作,大興安嶺林業局出現個勞動模范叫張鳳閣,他發明的采運結合新作業流程,能縮短木材出山的許多時間。由于覺得事跡很感人,我就寫首同名長詩發表在《呼倫貝爾日報》上。當時呼倫貝爾盟民族歌舞團也看好這個題材,就把郭純從烏蘭毛都勞動點上抽回來,派他去現場采訪、創作。郭純不辱使命,寫出來了。劇本相當成功地塑造并樹立了張鳳閣這個先進人物的形象。
歌劇演出后,影響非常好,人物、劇情都符合當時時代的要求,再加上歌詞和音樂的烘托,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得到領導和觀眾的好評。這對郭純本人來講,是他創作生涯的開始。
他寫過《諾利格爾瑪》《銀河》等歌劇之后,創作水平不斷提高,逐漸走向成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他寫出了歌劇《鄂倫春人》。由于大興安嶺的開發,叢林中的野獸日漸減少,這對于以狩獵為生的鄂倫春人,衣食很快成為問題。當時的有識之士就提出養獵并舉方針,隨之產生捕鹿養鹿新舉措。但這一新生事物勢必在獵民中引起獵、養矛盾,以及由此產生了一系列新舊生活習慣和思想的矛盾。郭純正是抓準這個矛盾,作為戲劇基本沖突,用他嫻熟的手法,結構出生動的戲劇情節,較為鮮明地刻畫出新一代鄂倫春人的形象。這個劇剛剛在舞臺上立起來,就被內蒙古文化局看好,調自治區演出,定為華北五省調演劇目。經過達木林等大家協助修改后,雖然進京演出了,由于戲劇基礎不準確,并因許多左的條條框框束縛,新的演出劇本并未有多少提高。但郭純(筆名陶濤)卻因《晨曦》和《鄂倫春新歌》的影響而名聲大噪。
一九六六年春,我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修改小說《山河欲曉》,郭純、那日松恰好都在北京。郭純因自己的創作成就,被推薦到中央戲劇學院創作系學習,那日松正為內蒙古自治區二十周年大慶片作曲。三月的某一天,我在全聚德餐館請他倆吃烤鴨。三巡酒后,他倆都躊躇滿志地講了各自的藝術抱負。但誰都沒有料到,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災難正悄悄向人們走來。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大家從災難的深淵中爬出來,文工團經歷了一年扎賚特旗勞動,回到海拉爾重建民族歌舞團。這時,郭純又寫出一個歌劇,就是《草原紅鷹》。這個劇本使他藝術水平達到一個新的高度,也是他創作生涯的最輝煌時期。起初劇本叫《草原雄鷹》,只是半個晚會的三幕劇。內容是反映天津女知青張勇因救羊群而犧牲的故事。因為是真人真事紀實劇,又因為是歌舞劇,能拆成折子戲進蒙古包,就定為慰問解放軍的壓軸戲。這個劇劇情很感人,在蒙古包演出時,有的老額吉抱著演員痛哭,效果空前強烈。這件事被黑龍江省委知道后,決定調呼倫貝爾盟歌舞團去省黨代會上演出。歌舞團接到通知后,又責成郭純重新加工成為五幕劇。演出后反應強烈,被省文化局指定為當年匯演劇目,但也指出劇本要修改提高,不要局限真人真事,要認真進行藝術加工。
《草原紅鷹》劇進省,雖然取得預期效果,但要參加省匯演,必須認真考慮省局意見。團部認真討論了劇本存在的問題后,隨即組成以我為組長的創作組(郭純仍是執筆者),去上海知青所在地——巴音烏蘭牧業社。我們在基層進行了一個月的創作,然后就拿出《草原紅鷹》劇本,并進入排練場。
《草原紅鷹》設計出女主人公袁志芳、男知青王濱、支書阿爾斯愣、老牧民烏力吉、老額吉等鮮明的形象。全劇以扎根不扎根的思想矛盾為主線,并穿插了階級矛盾線激化劇情。該劇有多處戲劇亮點,如袁志芳出場獨唱:“雄鷹啊在高空飛翔,影子啊還留在地上……”夜讀,袁志芳和老額吉對唱:“雄鷹只在白日飛翔,駿馬夜晚也要收韁,志芳啊怎么白天黑夜一齊忙……”女群舞伴唱:“七月草原多豐采,白云飄飄過山來,那不是白云是羊群,公社羊群多如?!边€有風雪中找人追羊男群舞,這些都是非常精彩的場面。
在省城匯演時,由于排練加工需要,我們請求把演出時間安排次序稍靠后,但省城人要看內蒙古戲的愿望熱切,已經等不及了。彩排時,“紅太陽”展覽館劇場,兩千多席位已座無虛席。大幕拉開,藍天白云綠草原布景,色彩鮮明的服裝,異族情調的音樂和舞蹈,再加上緊張的劇情,袁志芳、王濱、阿爾斯楞等演員圓潤的歌喉,使觀眾一下子被劇情吸引而如醉如癡。正式演出后,更是場場爆滿,無不喝彩。那真是一場大轟動,連省城派來負責接送演員的客車司機都以為“呼歌”服務為榮。該劇不僅被評為優秀劇目,而且被定為加工進京劇目?!恫菰t鷹》的演出成功,對“呼歌”重建及其壯大起了關鍵性作用,在文化藝術界及政界為呼倫貝爾盟爭取了許多同情者。在某種程度上說,當時黑龍江人認識呼倫貝爾盟是從認識“紅鷹”開始的。
該劇定為進京劇目后,省局派多位藝術家加入進來,又修改了七八稿,其實原稿只要稍加完善,進一步加強人物感情糾葛,劇情會更好看些,但當時左風猶在,省局一再從高大全角度要求,知青接受再教育與英雄人物教育人的矛盾總擺不平,還有知青不準談戀愛等條條框框,使近兩年時間往返加工變為徒勞。進京的最后一稿大體與原稿相同,只是小處和技術上有些提高。
二
在盟內外藝術界只知陶濤(郭純)是個溫文爾雅的劇作家,只有少數人知道他是個黨性很強的共產黨人。他有敏銳的洞察力,有魄力,是沖鋒陷陣的驍將。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呼倫貝爾盟文化局有過奇特的內部分工,局內除行政科外,其它文化、藝術、創評,都被一個業務科統一起來。這個科長就是郭純。他手下科員中有那日松、劉遷、米文平、于飛等人,其中,大部分人后來都成為全國聞名的大家。
我們在呼倫貝爾盟歌舞團工作時,曾把這個團體推進到一個輝煌極致,現在到了文化局這個行政部門工作,要把全盟文化工作搞活,改變墨守陳規的局面,這個仗該怎么打法?在討論工作思路時,郭純主張:要想很快抓出成績,必須打破刻板式行政工作方法,要有所為,有所不為,抓住一個牽一發動全身的措施,兩三年內使工作見效。我們采納了他的建議,定下這樣的工作思路:(1)每年全盟搞一次文藝匯演,激勵全盟文藝團體的創作積極性;(2)給呼倫貝爾盟歌舞團甩掉冗員過多的包袱,將三個少數民族自治旗的烏蘭牧騎改為小型歌舞團;(3)加強盟藝術館,責成它輪流輔導各旗市的烏蘭牧騎,重點抓好“三少”民族自治旗歌舞團和三個牧業旗烏蘭牧騎的訓練;(4)成立呼倫貝爾盟藝術學校,加強各藝術團體人才培養的力度。這個戰略措施自然是由郭純領導的業務科實施,實施后效果非常好,兩年內專業藝術團體大大地活躍起來,出現了一大批在盟內在省城甚至在全國得獎的歌舞節目,從而帶動了群眾業余文化活動。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又一起轉到呼倫貝爾盟文聯工作。當時郭純是辦公室主任兼《呼倫貝爾文學》副主編。在籌建文聯時制定了全盟文學創作方略,那就是針對呼倫貝爾盟以蒙古族為主體,漢族占多數,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三少”民族在盟內的特點,廣聚各族人才,多次用培訓班、筆會等方式培養扶持文學新秀。與此同時,創辦了文學刊物,經三年左右努力,一個多民族年輕的作家群體初具規模,每年創作出一大批文學作品(相當于一個小省數量),發表在盟、自治區或全國報刊上,或由出版社出版,涌現出一大批在全國享有聲譽的“三少”民族作家,使呼倫貝爾盟文學創作在全自治區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三
郭純先生還有個眾所周知的優點,就是心地善良,愿意幫助人,下邊來的寫劇本、寫歌詞、寫小說的作者,只要找到他,無不有求必應,或幫助修改,或尋找發表途徑。
有兩件事給我印象十分深刻,現寫在這里凸顯他這方面的品格,那是在《草原紅鷹》四五稿期間,創作組在哈爾濱改稿,劇組中上海知青×××突然提出要去報考上海戲劇學院,我們同意了。但他報考的是創作系,必須得有作品。他是個年輕人,哪有什么作品,我們要幫助他,只有把《草原紅鷹》交上去,這件事我雖然有權決定,但我必須尊重執筆人郭純的意見。當我向他征求意見時,他竟慨然應允,他說:“年輕人前途要緊,給他拿去吧!”×××高高興興地考中了!《草原紅鷹》成就了一位名教授,現在他已有幾本著述,帶了幾個有成就的研究生。二是在全國征歌時,海拉爾鐵路工人×××送來一首歌,名字叫《我愛呼倫貝爾大草原》。歌曲旋律尚好,但歌詞欠佳。這樣就由那日松改曲、郭純改詞后報送省文化局。這首歌被省里看好,又經過一番加工后,由省團歌唱家試唱錄音上報。不久此歌就在《歌曲》上發表,全國教唱,一時流行甚廣。郭純像這種為他人做“嫁衣”的事,幾十年中比比皆是,舉不勝舉。
郭純是個才華橫溢、品格高尚的人,是呼倫貝爾戲劇的奠基人之一。他對文學也是有很大貢獻的,但由于社會上種種說不清的原因,對他的回報是很不公平的。筆者作為摯友,不能不在這里替他置一詞?,F錄一首七律頌他精神不朽!
陶濤文采譽一方,
身后三年始評章。
藝苑群星因炒作,
綠都巨匠有芬芳。
放翁晚境遭貧困,
坡老余生逐遠荒。
士子那堪柔繞指,
菊英韻老抱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