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地者的隊伍和鄉(xiāng)愁

童　川

城里人和農村人，雙方的“鄉(xiāng)愁”都越發(fā)深沉。對彼此的欲望和關切，就像一對“回不去”的情人。

20幾年來，城市里的農村子弟越來越多。他們在農村沒有土地，他們的親人在農村耕種著承包田，但也沒有一種完整的地權。他們在城市擁有一份體面或不體面的職業(yè)，卻大多沒有戶籍。他們花半輩子的錢購置房地產，但其實只是租了一套不到70年期限的房子。

于是他們吃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吃著鍋里的，又想著碗里的。成了一個惶惶不可終日的族群。古詩云，“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說的也許就是這些人。

土地與鄉(xiāng)愁

艾青有名詩：“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城市農民”的狀態(tài)導致兩樣東西，一是“鄉(xiāng)愁”，一是草根。但后者顯然更加真實。

鄉(xiāng)愁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從艾青那個時代開始，一種公有制的家園便在審美上被無限抬舉、無限夸耀，似乎成了我們血液里一種與生俱來的DNA?；蛘呤且环N精神鴉片。兩邊靠不了岸的人們，借助鄉(xiāng)愁的彌漫，借助審美，來淡化真正的苦難。

所謂美，不再是自由的象征，而是對自由的抑制。舉兩個典型的例子，一是流行文化中鋪天蓋地美化鄉(xiāng)村的“偽民謠”歌曲。我們曾在文宣隊和歌舞團的喉舌中耳熟能詳，今天又在市場化的流浪歌手那里一遍又一遍地聽到。如《九月九的酒》高唱“家鄉(xiāng)才有自由、才有九月九”。家鄉(xiāng)的自由在哪兒？家鄉(xiāng)的王大媽不罵這唱歌的隔壁小兔崽子沒良心才怪。到了今年，又輪到重新掀起偽民謠、偽鄉(xiāng)愁浪潮的刀郎。

而在文學界，則以劉亮程的散文《一個人的村莊》一夜成名為代表，堪稱文壇刀郎?？此埔粋€人，其實是無我的宏偉敘事的延續(xù)。一種沒有地權的鄉(xiāng)愁，在虛擬的情感中把自己感動，忘記家鄉(xiāng)的拆遷、腐敗、沖突和淪落。一種對于農村生活的殘酷的溢美，好拉遠自己與苦難的距離，說“其實他們是很幸福的”。

對此，一個尖銳得令我傷心的反駁，來自今年一部國內電影《王首先的夏天》。電影中，一個做夢都想演電影的農村小孩，被來村里的電影劇組挑中，演一個必須哭著說“姐姐，我不回城里去，我要和你呆在村里”的角色。在城里人看來這是多么令人感動的一幕。就像刀郎和劉亮程的鄉(xiāng)愁令人感動一樣。但這小子，卻想不通為什么去了城里還要回來。他在村里搞了一次公開簽名運動。要每個人回答“如果你去了城里，你還回來嗎”。最后，他拿著所有人都選擇“不回來”的單子對導演說，“人不能說瞎話”。

這是今年我看到最棒的華語電影。它一針見血地戳破了這些年流行在我們大腦皮層的偽鄉(xiāng)愁景觀。而去年SARS期間，“返鄉(xiāng)”一詞所積淀的文化與倫理意味，也在百萬民工的“返鄉(xiāng)”浪潮中遭到徹底的顛覆。當農民工的家鄉(xiāng)視他們如瘟神，發(fā)動群眾舉報，威脅、懲罰和圍追堵截，并紛紛以阻止返鄉(xiāng)者的成績?yōu)闃税瘛＿@種對親人的大規(guī)模歧視和拒絕，使家鄉(xiāng)作為一個防守型的社會心理概念瀕臨破產。“返鄉(xiāng)”從未像當時那樣與溫情和安全毫無關聯(lián)，成為一種懷璧其罪的行為。在瘟疫中，寄居地和出生地一時都成了農民工們遙不可及的兩岸。對城市農民群體來說，這是一次悲慘也極具象征意義的處境。至少在我眼里，這種記憶和恥辱會經年不可磨滅。

而另一種更健康的情感，是農村子弟在城市的崛起，給社會主流人群帶來的草根意識。

教育與出身

來自農村的失地者們，用20年的時間擠進了文化與財富的精英行列。這也許是改革時代給賜予未來社會的最大一筆財富。讓我想起重慶大學刻在大門照壁上的話。“佑啟鄉(xiāng)邦，振導社會”。這是一種尚未被意識形態(tài)污染、因此還能令人動心的理想主義。

最近這所大學拿掉了已故者的詞《滿江紅》，重新鐫刻上當初1929年建校宣言中的這句話。

那也是一個鄉(xiāng)村子弟的隊伍開始在城市崛起的時代。它使一種對疾苦民瘼充滿關切與憤怒的草根精神，能夠有效的滲透進主流社會。它使來自鄉(xiāng)村社會的城市人群，有能力醞釀一種適可而止的情懷。

在任何時代，都別去夢想最貧窮的階層也有發(fā)言權。但重要的是最貧窮的那個階層，能否將它一部分子弟源源不斷的送進主流社會。

但怎么送呢，最初的道路就是讀書。布什在今年總統(tǒng)選舉的辯論中說，有一位來自得克薩斯州休斯頓的女士告訴他，“讀書就是新民權”。他非常贊同這句話，因為教育是幫助窮人的關鍵。

如果說一個來自鄉(xiāng)村的、具有草根情結的社會精英階層，對未來的社會轉型富有價值。那么這個階層的形成其實與市場化關系不大，主要是傳統(tǒng)的高考及人事制度的產物。當然也和市場化早期的遍地機會有關。但一個令人可悲的趨勢是，盡管農村把它越來越多的子弟送往城市，但農村子弟進入社會主流的能力已經明顯下降。

這是90年代末以來推行教育產業(yè)化、取消重點中小學按分數招生的惡果。分數，本來是農村孩子經過努力惟一可以得到的稀缺資源。但在反對高分低能的名義下，分數的地位開始被金錢取代。越來越多的農村孩子讀不起大學，或從一開始就讀不起質量高的小學。于是他們不但考上了讀不了，而且在考場上的競爭優(yōu)勢也逐漸喪失，最后大多數人甚至根本就考不上。

市場的門檻也越來越高，盡管無數人在城里奮斗，但讀書受教育低卻能成為財富精英的可能也在急速下滑。

今天，各種社會精英的隊列中，絕大多數人來自鄉(xiāng)村。北京的教授沒有幾個是北京本地人，上海的編輯也沒有多少上海人，甚至福布斯中國富豪榜上的資本家，也沒有幾個來自大中城市?？刹浑y預料，如果目前的教育狀況持續(xù)下去，來自農村的城市精英階層，這一概念在不遠的將來也許就會消失。甚至就在今天，你已幾乎看不到來自農村的歌手、影星和奧運會冠軍。而這意味著斷裂的成形，包括城市內部的斷裂。

城里人和農村人，雙方的“鄉(xiāng)愁”都越發(fā)深沉。對彼此的欲望和關切，就像一對“回不去”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