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敬才
一九三六年,凱恩斯的《通論》剛一發表,“凱恩斯革命”的提法便不脛而走,成為人們熟知的概念,有論者指出,凱恩斯革命實至名歸,最不需要加引號。這給人造成一種印象,似乎凱恩斯以前經濟學家的大部分或全部言論都為虛妄,凱恩斯經濟學一出,面貌根本性改觀,自此后,經濟學走上了康莊大道。
事情果真如此簡單嗎?回答是否定的。否定性的回答起碼有三種方式,一是檢視凱恩斯經濟學自身的正確與錯誤;二是檢視凱恩斯經濟學的理論邏輯、核心思想和論證方法與其經濟學背景的批判、揚棄和發展的關系;三是站在經濟哲學的高度,分析凱恩斯經濟學與其包括經濟學在內的思想文化背景的關系,以期顯示出,凱恩斯革命這個最不需要加引號的提法中真實的一面和虛假的一面。
亞當·斯密經濟學經薩伊、馬爾薩斯和李嘉圖等人的消化改造,來到牛津大學歷史上第一位政治經濟學教授西尼爾手里,便成為職業經濟學家撈飯吃的一門學科,其自身的邏輯逐漸完滿,亞當·斯密經濟學中不明確、不清晰的思路和提法不斷被澄清,以致凱恩斯所面對的學院化的西方主流經濟學,不管它與現實的經濟運行過程多么不沾邊,但在理論邏輯的相對完滿自足、分析技術的日漸成熟和研究傳統的基本形成等方面,還是給人造成了強烈印象,作為一門學科的經濟學真的成熟起來了。
凱恩斯革命就是面對西方主流經濟學這樣的狀況發動和完成的。凱恩斯革命的真實性起碼表現于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對經濟現實的態度上。凱恩斯所面對的經濟學躲在高墻深院中自娛自樂并以此自恃自傲,至于現實的經濟運行過程如何,都是學院化經濟學家不屑于或自認為無必要涉足的領域。凱恩斯逆這種傳統而動,直接研究和論說當時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正常運轉具有生命攸關意義的失業問題。這種態度上的根本性轉變非同小可,因為這既涉及職業經濟學家的“天職”問題,還涉及經濟學的正本清源問題。在這一點上,凱恩斯確實對西尼爾以后的經濟學傳統發動了革命,但也在某種意義上完成了向亞當·斯密的回歸。
二是在分析單元問題上。亞當·斯密經濟學的分析單元有兩個:國家和個人。薩伊等人以后,經濟學的分析單元由兩個變成一個:個人。中經邊際效用學派的加固和提升,個人作為經濟學分析單元的傳統被確立下來。凱恩斯經濟學的分析單元是國家而非個人,這使得亞當·斯密經濟學中非自覺存在的宏觀經濟學浮出水面,宏觀制度的效率問題和正常運轉問題成為大家關注的學術焦點之一。不管凱恩斯具體的學術觀點正確與否,分析單元上的根本性轉變本身就是一大貢獻,所以,這種革命適時且必要。
三是在市場自足性問題上。亞當·斯密以來的西方主流經濟學傳統認定,市場運轉帶有自足性,所以,類如政府干預等外力的涉入有百害而無一利。亞當·斯密用哲學隱喻“看不見的手”論證這一點,薩伊則是以“供給創造需求”的命題使其成為經濟學原理。市場經濟運行中周期性經濟危機的現實是對市場自足性偏見的絕妙諷刺畫,現實使命感極強的凱恩斯要提出政府宏觀調控的理論觀點和政策主張,就必須在這一問題上發動革命,因為,認定市場運轉的非自足性是政府宏觀調控理論的絕對必要的邏輯前提。在邏輯上,凱恩斯并沒有百分之百地贏得這場“戰爭”,因為市場的非自足性與政府宏觀調控之間并不存在一一對應的因果關系,市場的非自足性不是政府宏觀調控的充分根據。但是,凱恩斯革命的重要意義在于:市場非自足性的事實被大部分人認定下來,市場自足性的神話被打破,經濟學為自己確立了內在約束的條件,自此后,經濟學的探討再也不能光在想當然的邏輯中耗力而不顧及現實了。
四是在政府職能問題上。在這一點上,凱恩斯革命的具體內容復雜一些。亞當·斯密雖然反對政府對經濟運轉過程的胡亂干預,但他肯定政府職能存在的必要性,且給政府舉辦私人企業無能力或不愿為的公共工程留出理論正當性的空間。薩伊“干預本身就是壞事”的口號一出,人們的思維定勢發生了變化,政府的職能成了“守夜人”、“看門狗”,這除了偏執的極端化之外,又加了一條倫理緊箍咒,如果有誰膽敢主張政府職能的擴大,理論上的“荒謬”自不待言,就是在道德操守上,也大成“問題”。凱恩斯不信這個邪,理論出發點上他堅持市場非自足性的立場,政策主張上,認為政府不積極干預經濟的運轉過程,資本主義大廈將傾覆。他把食古不化的學院派經濟學家逼到了二難擇一的境地:要理論的純潔和完滿還是要資本主義社會?人們往往夸大凱恩斯與亞當·斯密二人之間的區別,從某種意義上說,凱恩斯是向亞當·斯密回歸。他們之間的不同只是:后者讓政府舉辦公共工程是自發地承認了市場的非自足性,前者把自發變為自覺且更進一步,政府已不僅是市場運轉的保障和補充,而且是市場運轉中必不可少的、積極的內在因素。在這里,革命與回歸交織并存,不需要加引號的革命相對于“守夜人”、“看門狗”觀點才符合實際。這不僅是理論觀點的革命,也是經濟學家“天職”觀念的革命,面對急迫的現實經濟問題,經濟學家以學術自重作為逃避的借口,并不是光彩之舉。
五是在認識論問題上。在亞當·斯密的經濟學中這個問題以自發的形式存在。他在批評政府官員胡亂干預經濟的時候,預設和承認了信息不完整存在的理論前提,而主張私人資本持有者自會為自己的資本找到最好的獲利去向時,這顯然是暗設了人的信息的完整性。薩伊等人本該把這個問題明確化且使其朝符合實際的方向發展,實際的結果是,“供給創造需求”的提法把亞當·斯密自發且自相矛盾的理論問題引向歧途,供給和需求二者在信息上都是完整的。均衡概念進入經濟學且大行其道,使信息完整的假定成為邏輯大前提,人們再也不去追問其相對客觀現實正確與否的問題了。凱恩斯公開承認信息的不完整性。這種革命性的主張相對于亞當·斯密而言,是把問題自覺化和明確化,相對于薩伊以后的西方主流經濟學傳統而言是撥亂反正,相對整個經濟學研究而言,是用正確的經濟哲學基礎代替錯誤的經濟哲學基礎。
六是在對消費的態度問題上。凱恩斯在這個問題上發動的革命最徹底,也最純正。亞當·斯密《國富論》中的名言“節儉是人類的恩人,奢侈是人類的天敵”為西方主流經濟學定下了基調,一是在倫理道德層面上切入問題,二是經濟總量和性質如何變化也不會對這種思想傾向構成威脅。雖然馬爾薩斯等后人總想扭轉這一點,但亞當·斯密所造成的理論勢能太強盛,所以總也無濟于事。凱恩斯反其道而行之,極力主張,節儉是失業的原因,盡情消費是愛國之舉。凱恩斯在這一問題上的革命表現有三點:一是把對消費問題研究的倫理學切入角度重新拉回到經濟學切入角度;二是使由于亞當·斯密的理論強勢而被擠入地下的消費經濟學傳統進入西方主流經濟學研究視野;三是把消費問題作為經濟學起碼是失業經濟學的核心問題之一加以探討。
凱恩斯經濟學革命不僅有六個方面的表現,但它們足以說明革命的真實性一面。不過,這里的革命還有虛假的一面,正是這一面往往被人們忽略,忽略的結果是,誤解凱恩斯與西方主流經濟學傳統的關系,誤解西方主流經濟學(包括凱恩斯經濟學)的社會立場和價值化傾向。更客觀、全面地認識凱恩斯革命,其虛假性的一面同樣不能游離于我們的視野之外。
虛假性的意思是說,在理論觀點、分析技巧、思想資源、政策主張和更新概念諸方面造成革命性事實的同時,在另一個層面即經濟哲學層面上,革命并沒有發生,凱恩斯比其他人更積極、更有效地繼承和捍衛了西方主流經濟學中的經濟哲學思想。
盡管西方主流經濟學把“價值無涉”的口號喊得震天響,但實際,它的階級實質和政治立場是資產階級和自由主義當是不爭的事實。凱恩斯在《通論》的最后一章(尤其是在《勸說集》一書中),對這種實質和立場深信不移,其立場堅定有加,與其思想先輩和同輩相比,差別只是在于,他結合新的現實,用創新性的理論成果、由理論成果影響經濟政策和行為做到這一點。
在對西方主流經濟學傳統中最根本的邏輯前提——人性論的看法上,他在繼承的基礎上有所發展,明確區分改變人性和管理人性這一極易引起根本性混淆的問題,改變人性是計劃經濟體制必須要過但又無法過的難關,管理人性則是市場經濟過程中激發經濟、政治、法律、哲學等創造性智慧的難題。具體說,管理人性而不是改變人性,既是資本主義國家政府宏觀調控的邏輯根據和切入點,也是與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根本區別開來的標志。凱恩斯提出的這個嚴格意義上的經濟哲學問題太重要了,抓住了它,也就搞懂了社會主義計劃經濟、自由放任式的市場經濟和宏觀調控式的市場經濟(即“受到管理的資本主義”——高鴻業語)三者之間的細微差別,本質上的相異,更是一目了然。
從某種意義上說,西方主流經濟學的歷史是研究和追求效率的歷史,同時也是推崇甚至崇拜效率的歷史。雖然凱恩斯屢屢涉及公平問題且時有偏激之論,但在實質性的經濟學立場上,他并沒有脫離西方主流經濟學傳統的正軌。他同樣關注效率問題,同樣推崇效率,只不過他關注的效率在外延上有所擴大,除個人效率之外,還有宏觀的制度效率和彌補市場運轉缺失所帶來的效率。判斷新的經濟學流派與西方主流經濟學傳統之間的關系,效率一個標準就夠了,認識的深淺和有無創新之處是理論上繼承和發展情況的判斷標準,態度上的認同和推崇是屬于這一傳統范圍之內還是游離于這一傳統之外的判斷標準。用細化后的兩個標準衡量,凱恩斯革命之說確屬虛假,因為他以新的理論研究成果捍衛、繼承和發展了西方主流經濟學傳統中的效率觀念。
凱恩斯政府宏觀調控理論觀點和政策主張一出便引來非議,以為他背離了對自由市場經濟的信念。實際情況是,就其信念的堅定不移而言,他不遜于任何一位自由市場經濟的熱烈崇拜者。非議實在是由于誤解所致,誤解的原因有三:一是忽略他宏觀調控范圍僅限于私人企業不能為和不愿為的一再申明;二是忽略他宏觀調控僅為自由市場經濟的補充但絕非代替或取消自由市場經濟的基本立場;三是忽略他宏觀調控只不過是保護自由市場經濟、擴大個人選擇范圍的手段的根本性觀點。這是不應有的忽略,因為《通論》的最后一章對這三點都有說明。
總之,凱恩斯革命并非全真,這顯示出他的理論與西方主流經濟學之間的連續性關系;一部分為真,這表明他的理論是對西方主流經濟學的發展;真假交織,是凱恩斯經濟學在西方主流經濟學傳統中的本真狀態。
(《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重譯本),[美]約翰·梅納德·凱恩斯著,高鴻業譯,商務印書館二○○三年五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