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莊
二○○四年一月中旬我去印度旅行,訪問了印度最大的港口城市孟買和首都新德里。去孟買的直接原因是觀察于一月十六日至二十一日在那里舉行的第四屆世界社會論壇。
作為與一年一度在瑞士達沃斯舉行的由世界大公司總裁和政界要人參加的世界經濟論壇的對立物,世界社會論壇二○○一年一月在巴西南部城市波托·阿爾格爾第一次舉行。
世界社會論壇的起源與一九九八年至二○○○年左右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有關。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半期,經濟全球化的浪潮越來越大。世界經濟最發達的國家,即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的成員國,于一九九五年起開始談判擬簽訂一份“關于投資的多邊協議”,并準備將此協議推廣到世界其他國家。該多邊協議如果簽訂并執行,將給予資本流動高度的自由化和對外國投資的高度保護。在多邊協議的爭端解決程序之下,如果外國投資者認為資本輸入國的法律或法規對他們有歧視或是有損于他們的利潤,他們則可以向該協議的法庭對資本輸入國政府提出訴訟。巨額賠款的威脅將大大削弱資本輸入國政府執行本國法律以保護本國人民的福利、創造就業機會、維護國內小企業以及儲存資源和保護環境的能力。一九九八年初,法國報紙《外交世界》發表了使這一協議草案曝光的文章;該協議的不合理性引起了軒然大波。在法國國內社會運動的強烈抗議之下,法國政府撤出了談判,并最終導致該協議草案的擱置。法國的社會組織“托賓稅援助公民協會(Association for a Tobin Tax for the Aid of Citizens)”在這一動員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詹姆斯·托賓曾提出應對投機的資本運動課稅以控制其在世界范圍內的自由流動,該組織即為實施此提議而奮斗)。在此之后,一九九九年十一月,當世界貿易組織在西雅圖召開部長級會議時,美國的工會組織(勞聯和產聯)與環境保護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聯合,舉行了激烈的抗議活動。兩個月后,二○○○年一月,來自世界各地的大約五十名知識分子在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開會期間組織了“在達沃斯反對達沃斯”的活動,試圖將反對新自由主義的論點傳播到世界媒體。
在這些背景之下,兩位巴西的社會運動領導人Francisco Whitaker 和 Oded Grajew 向法國的“托賓稅援助公民協會”的會長 Bernard Cassen提議,聯合組織一個由世界各國的社會組織參加的世界性會議。這個會議要超出僅僅是示威和群眾抗議,要有知識理性的分析并尋求具體的替代方案。會議稱之為世界社會論壇以示社會關懷。這一提議得到了“托賓稅援助公民協會”的熱烈響應和支持。他們一致認為,達沃斯的世界經濟論壇自一九七一年開始舉行以來在世界各地新自由主義政策的形成中發揮了關鍵的作用。在新自由主義的影響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和世界貿易組織所作出的決定負面地影響了世界各地人民的生活,而又不受任何的民主制約。因此,第三世界國家的人民以及工業化國家中的貧窮人口和受排斥的部門應當迫使這些國際組織、跨國公司,以及本國的政府向社會負責。世界社會論壇即是“為那些反對新自由主義,反對資本和任何形式的帝國主義統治世界,并致力于建設一個人類之間以及人類與地球之間具有富有成果關系的社會的民間團體和社會運動提供一個開放的集會地點,使其能夠在此進行反思,民主的辯論,提出方案,交流經驗,并相互連接有效行動”(世界社會論壇憲章原則第一條)。為了象征對達沃斯的資本統治世界的抗衡,世界社會論壇特意選在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召開的同期舉行。第一屆世界社會論壇的地點選在巴西的波托·阿爾格爾市舉辦。波托·阿爾格爾是巴西南里約格蘭德省的首府,該市以實行了多年的公民參與對政府預算的規劃和監督而聞名;與此同時該市的生活質量指標屬于巴西少數幾個最高的城市之一,因而是民主管理資源的榜樣。
第一屆世界社會論壇吸引了來自一百一十七個國家的各種民間社會組織的大約四千七百名代表出席,另有一萬多名個人參加。會議圍繞“財富的生產和社會再生產”,(例如,如何建立一個為全體成員生產物品與提供服務的平等的體系?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國際貿易?什么樣的金融體制可以保證平等和發展?如何保持地球的多元性功能?)“財富的分配和可持續性發展”(如何將科學的發展轉化為人類的發展,保證人類共同資源的公共性以及防止這些資源變為商品,促進保證所有成員擁有尊嚴的生活的財富分配,建立對環境的社會控制),“民間社會和公共領域”(加強民間社會行動的能力和發展公共領域,保證公民獲得信息的權利和媒體的民主化,世界性公民的可能性和局限性,保證階級、民族和其他形式的多樣性),以及 “新的社會中的政治權力和倫理道德”等四個主題舉行了十六次會議,四百二十場研究和專題討論會。第一屆世界社會論壇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論壇的組織者們決定今后每年舉行。
世界社會論壇的批評者認為他們是保護主義者,是反對全球化;并進而指責他們反對經濟全球化給貧窮國家和人民帶來生活的改善。而世界社會論壇的組織者和支持者則認為他們反對的是大公司惟利是圖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因為這種不平等的經濟全球化損害了發展中國家人民的利益。他們指出,達沃斯的世界經濟論壇是為了少數富人的利益,而世界社會論壇才是全球性的,是為了世界人民的利益。世界社會論壇的口號是“另一種世界是可能的”。
為了維護世界社會論壇的民間性和多樣性,世界社會論壇的憲章原則規定任何國家的政黨和軍事組織都不得參加論壇的活動;政府和立法機構的成員可以個人身份參加。在二○○三年一月舉行的第三屆世界社會論壇會上,剛剛當選的巴西總統盧拉僅得以東道主的身份向與會者致歡迎詞;委內瑞拉總統柴沃斯希望在論壇上發表講話,也被安排為非正式的論壇發言。
社會論壇的規模也一次比一次大。第一屆世界社會論壇有一萬多人參加,主要來自拉丁美洲、法國和意大利。第二屆參加者的人數增長到四五萬人,第三屆進一步擴大到七八萬人。隨著參加者規模的擴大,代表的多樣性也越來越廣泛。在二○○三年的第三屆世界社會論壇上,共有來自一百三十個國家的五千七百多個組織參加。不僅來自各國的各種各樣的民間團體和社會組織,包括工會、農民協會、婦女團體、社區共同體、部落和原住民、學生和學術界、環境保護組織、人權組織、反戰運動、宗教團體、消費者協會、公平貿易協會以及少數族群有代表參加;來自英國、德國和法國的歐洲各個政黨的人士也來參加世界社會論壇,他們關心環境保護和第三世界貧困問題。社會論壇的焦點也在不斷深入。第一屆社會論壇著重分析世界的形勢、抗議達沃斯的新自由主義;而第二屆和第三屆則著重于討論提出改變目前局面、建設“另一種世界”的方案和實施策略。
世界社會論壇反對新自由主義的論點的影響也越來越大。最明顯的例子是二○○三年九月在墨西哥的坎昆舉行的WTO第五次部長級會議上,發展中國家團結一致,堅持維護自己的利益,反對不公平的農業協議,導致坎昆會議無果而終。對于大多數發展中國家來說,由于其農業人口仍占很大的比重,因此農業問題一直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但是長時期以來,世界農產品的貿易對發展中國家是不公平的。發達國家一方面要求甚至迫使發展中國家開放其農產品的進口,另一方面卻對自己本國的農業實施各種補貼和高關稅的保護。因此,發展中國家希望在WTO新一輪的農業談判中改變這種不平等的狀況。它們要求發達國家取消對其農產品的補貼,限制發達國家農產品向發展中國家的傾銷。然而發達國家顯然不希望對已有的協議做過多的修改,他們希望進行新的市場開放,將投資、競爭政策、政府采購透明度和貿易便利化等四個議題(即所謂的“新加坡議題”)納入WTO的談判。針對這種狀況,以世界社會論壇的主辦國巴西為首的二十一國集團(即二十一個發展中國家的聯盟,包括印度、中國、南非、埃及等,其人口占世界人口的一半以上)堅持認為在美國和歐盟的農業補貼問題沒有解決之前,不能啟動“新加坡議題”的談判。由于二十一國集團和其他發展中國家拒絕妥協,坎昆談判宣告破裂。巴西外交部長阿莫瑞在坎昆接受采訪時表示,二十一國集團的出現是對華盛頓和布魯塞爾的有力的抗衡,使WTO的力量對比“突然之間重新洗牌”;他還指出,保持二十一國集團的團結至關重要,它將使發展中國家在農業和其他問題上有更大的發言權。
在巴西的波托·阿爾格爾市舉辦了前三屆世界社會論壇之后,今年的集會移師印度的孟買。這是社會論壇的組織委員會將論壇擴展到另一大洲,使亞洲和非洲能有更多的人參加的努力。二○○六年世界社會論壇將在非洲舉行。孟買是印度的金融和商業中心,是擁有一千三百萬人口的超大規模城市。然而孟買是一個財富分配極端不均的城市,一方面印度70%以上的上市資本在孟買股票市場交易,另一方面孟買 40%的居民居住在貧民區,城市的基礎設施亟待改進,環境污染非常嚴重。因此有人認為在孟買舉辦世界社會論壇有些嘲諷的意味,因為孟買是印度新自由主義影響最具象征性的城市。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孟買又是一個非常多元化的大都市。它是印度國內移民優先選擇的地點。在孟買說南亞次大陸的各種語言、信仰世界上各種宗教的人都有。而且在孟買工會運動、婦女運動、反抗種姓制度的運動以及各種非主流的藝術、表演和電影都很活躍。因此,孟買為代表社會各個層面和各種政治觀點的團體和組織一起工作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會。實踐證明,本屆社會論壇移師孟買是成功的。在印度組織委員會的努力下,不僅印度社會極度多元化的各種民間組織和社會運動踴躍參加了論壇,而且亞洲其他各個國家和地區都有許多代表參加,來自非洲的代表也明顯增加。因而實現了論壇組織者將世界社會論壇從南美洲擴展到亞洲的初衷。據印度組委會統計,來自一百三十二個國家、二千六百六十個民間社會組織的八萬多名代表參加了本屆論壇,加上非代表的個人,本屆論壇有十萬人出席。來自四十五個國家、六百四十四家媒體的三千二百多名記者報道了論壇的活動。論壇的新聞中心使用自由軟件Linux的操作系統。
此次世界社會論壇的議題在保持了前三屆反對新自由主義資本統治世界的傳統的基礎上,還具有印度和亞洲的特色。首先,印度種姓等級制度的最低層——Dalit,即過去被稱為“不可接觸的賤民”——的代表在本屆論壇最為顯著。雖然印度的憲法已經廢除了種姓制度,但是Dalits仍然是印度最受歧視的階層。大約兩萬名Dalits從印度各地匯集孟買抗議他們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其次,反對宗教極端主義、教派沖突和宗教政治化(特別是印度教政治化)是辯論的一個主要議題。第三,反戰運動的訴求受到了特別的關注。這不僅是由于美國目前在西亞國家阿富汗和伊拉克的軍事行動,而且因為南亞次大陸充滿了核武器。本屆論壇共舉行了一千二百多場研究和專題討論會。除此之外,各種民間手工藝的展覽,街頭戲劇性表演,以及抗議游行充滿了會場。因此有的報紙將此次論壇稱之為“邊緣人的狂歡”,但是這種描述并不準確。參加論壇的不僅有各種民間組織和社會運動的代表,包括社會底層民眾的代表;也有各種國際組織(例如,聯合國開發署、福特基金會和德國的艾伯特基金會等等)的代表和觀察員,以及一些國家的政府官員。去年諾貝爾和平獎的獲得者伊朗女律師希林·伊巴迪(Shirin Ebadi)和二○○一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獲得者斯蒂格利茨也參加了論壇的專題討論會。在關于世貿組織中的二十一國集團的討論會上,巴西WTO的首席談判代表和印度貿易工業部的副部長分別介紹巴西和印度在世貿談判中的立場并與與會者進行了對話。這種聽取民眾意見的方式使我印象深刻。
世界社會論壇在成功地舉行了四屆之后,今后如何發展也是一個重要的討論議題。有些人認為,世界社會論壇作為“一個開放的集會地點”在其發展的初始階段有助于將各種力量集合在一起,但是在經過了幾屆論壇的各種會議、討論、辯論和專題研究之后,應當付諸聯合行動、成為一個運動。但是,世界社會論壇的兩位創始人則認為論壇應當繼續保持作為“一個討論和教育的集會地點”,論壇“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個實體”。他們指出,如果將世界社會論壇變成一個單一的運動就會大大地減少其豐富性和多元性;與此同時,開放的論壇并不影響各個組織舉行他們都同意的行動,只是不應當將某一個行動強加于論壇。從前幾屆論壇的經驗來看,作為“一個討論和教育的集會地點”,世界社會論壇無疑是非常成功的,它將為促進世界的平等和可持續的發展作出重要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