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秉明
你的誕生已經
誕生的你的死
已經不死的你
的誕生已經誕
生的你的死已
經不死的你
一棵樹與一棵
樹間的一個早
晨與一個早晨
間的一棵樹與
一棵樹間的一
個早晨與一個
早晨間
那距離必有二倍距離
然而必有二倍距離的
——林亨泰《二倍距離》
這首詩在內容上有濃厚的哲學意味。在語言上則又頗為晦澀。一定有人覺得這首詩怪誕不可解,我現在來寫這一分析文章,覺得這首詩很清楚明白,然而要解釋,卻不容易。
全詩的結構分為三節。第一節和第二節有相似之處,卻又不同。第一節說一個主體:“你”。說你的生與死。第二節說“之間”。“之間”是兩點之間的距離,有兩種不同的距離:空間里的距離和時間里的距離。兩種距離之間是打通的,因為時空本是不可分的。第三節似是一個結論。
為了解釋的方便,我們按閱讀的順序把詩句截為若干段,一段一段地去說明。從語法構成去看,第一節只是一句話,并且沒有說完,第二節也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完,一段一段地去解釋,只是不得已。
第一節這一節說生與死。主詞是你,這一句話說你的生與你的死。
你的誕生——“誕生”在這里是一個名詞。“你的誕生”抽象地指一個存在者(你)的起點,指“你”來到世間的這個事件。“你的誕生”只是一個主語,有待賓語的補充才是一個完整的句子。所以說了這個主語之后,這事件是否已經發生,或者尚待發生,或者已經落空(流產,夭折),我們都不知道。這四個字可能是一個作家在妻子懷孕后他寫給未來的孩子的信的開頭。
你的誕生已經誕生——讀到這里,一個句子已經完整?!澳愕恼Q生”得到了說明。我們知道“你”這個存在者不是假想的、期待著的,而是來到實際的人世間了。
所以這里的兩個“誕生”——你的誕生已經誕生——好像指同一件事,可以被認為是無謂的重復,犯了叨叨的邏輯(Taotology)的語病,其實不然?!罢Q生(一)”抽象地指一個存在的開端,“誕生(二)”指此開端已經成為事實。“誕生(一)”是名詞,“誕生(二)”是動詞。
你的誕生已經誕生的你——在前面說“你的誕生……”是完整的句子,現在,又加上了“的你”,使原先的完整句式變成一個具有冗長的附加成分的代詞“你”。這里的兩個“你”也不是單純的重復?!澳悖ㄒ唬敝挥凶鳛閷υ挼诙朔Q的意義。至于“你(二)”則是“已經誕生的”一個存在者,你正是具體的、有血有肉,握著小拳頭嘶喊他的存在的事實和權利的嬰兒了。
你的誕生已經誕生的你的死——看見生,理應感到生的可喜,家中有新生兒是一喜事。悲觀而善感的人也許聯想到生之苦,未來生活中的悲歡離合、艱辛和苦難。而哲學家看見生立即想到死,這是哲學家共有的惡疾。
叔本華說:人一降生便達到可以死的年齡。
海德格爾說:人一降生便步向死亡。
莊子借孔子之口說:生死亦大笑。
孔子本人則說:未知生,焉知死?
魯迅在“立論”(《野草》)里講一個故事。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滿月時,客人來祝賀,說了許多吉利的話。有一個卻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彼谑堑玫揭活D痛打。在生的時刻,說死的來到,當然是不合時宜的,然而這是一句真話或者實話。預言兇吉都是虛謊,因為一生中的苦樂順逆都是不可預料的情節。至于生和死有必然的關聯??梢灶A言存在者有個開始,便有個終結。陶淵明“挽歌詩”第一句便是“有生必有死”。這句話不會錯的。只是這句話是說不得的。
你的誕生已經誕生的你的死已經不死——人一旦知道自己的死,便祈望自己的不死。他明知死的必然,而死仍是他最大的恐懼和不安。人類搬動了巨大的巖石、木材建造金字塔、教堂、廟宇,用了最稀貴的金屬與珍寶來裝潢……都是為了祈求或證明“死的不死”。
人類又用了無窮無盡的語言、無窮無盡的文字、無窮無盡的唱誦與管弦、無窮無盡的形象與色彩來肯定、裝潢永生的不虛。在這詩里,沒有借助周密的邏輯或神學的說教來轉化“死”為“不死”,而直截了當地寫下“你的死已經不死”。
如果我們把句子“……已經誕生的你的死已經不死”改寫為“……已經誕生的你的死亡已經死亡”,我們會覺得掉入無力、無意味、無意義。接著,“誕生已經誕生”一句說“死已經死亡”令人覺得同一個模式的叨叨邏輯。惟有“死已經不死”的形式是成立的,有跌宕,有突變,有詩的必然,詩人只能如此寫,而詩句的必然帶來命題的必然。
這里出現兩個“已經”。“已經(一)”是表示過去式的副詞?!耙呀洠ǘ笔窃谖磥碇械倪^去式,這“已經(二)”并沒有過去式的作用,乃是一種特殊的肯定方式,死好像說:“這是預言,但是我的現在已經能夠肯定預言:你是不死的?!边@是以詩的語言說一個預測,說一個生命的信念。是一祈望,更是一堅信。
你的誕生已經誕生的你的死已經不死的你的誕生——這里出現了“你(三)”。它不是對話中第二人稱的“你”,如“你(一)”。也不是實際世界中的“你”,如“你(二)”,而是“不死的你”。這“你(三)”只能是不死的,是超越的,是真際中的你。這里我們用“真際”來表示理念世界,你一旦誕生,則在現實世界里真正永存。
你的誕生已經誕生的你的死已經不死的你的誕生的你已經誕生——這個真際世界中的你也有誕生,而且已經誕生,如“你(一)”的誕生在人間,一如神之子進入這個真實的多難的世界,成為人之子;一如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這詩句還可以延續下去。“你(一)”,“你(二)”,“你(三)”……似乎在重復,其實在層層上升?!澳悖ㄒ唬笔俏创_定的;“你(二)”是進入實際世界的;“你(三)”是超越入真際的;“你(四)”是從真際返回實際的,……此處用真際是和實際相似的真際,指真際世界,實際指實際存在的世界。每一次“你”的出現都是一次飛躍,累積前一層意義的內容。
實際的你與超越的你賴有一個一個“的”的妙用相承接、相環扣。你是實際與真際兩棲的存在。你是在世間的又屬超世間的。你有在世間的生與在世間的死,你有在世間的死與在世間的不死。
第二節這一節說時與空。
一棵樹與一棵樹間——上一節說存在者的生與死。詩句類似一句抽象思考的哲學命題。不容我們做任何形象上的聯想。連存在主體“你”也只是一個對話對象,如電話線那一端的受話者,并不給我們具體的形象。
這一節說存在者所據有的時空。不涉及存在主體。但是初讀到“一棵樹”,很容易使讀者誤以為這是句子的主詞,因為在句子這個位置上通常是主詞。讀下去,“與一棵樹”,又可使讀者誤以為兩棵樹是句子的主詞。待讀到“間”,才察覺兩棵樹只是兩個坐標,這兩個坐標構成一個空間的框架。在此,框架將發生什么事。
再讀下去,“的一個早晨”,讀者以為這回碰到主詞了,但下面是“與一個早晨”,那么這兩個“早晨”該是主詞了,卻又出現了“間”。原來兩個早晨也只是兩個坐標,這兩個坐標構成一個時間的框架。
在閱讀過程中,讀者期待主詞,不斷期待一個存在主體的出現,他被樹與早晨輪替誘導,樹與早晨相繼要擔任主詞的角色,但主體即刻相繼幻化,幻化為時間與空間的框架。然而在它們尚未被“間”幻化之前,它們在讀者心里曾經一度是一棵樹與一個早晨。
早晨是生命在時間里的一次蘇醒,在時間流里的一個小的新起點,一次小的誕生。司湯達說:“人的一生是以許多清晨組成的。”早晨!查拉圖斯特拉迎著燦爛的巨日走下山去的那個早晨;陶淵明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放舟歸田園,“恨晨光之曦微”的那一個早晨;蘇格拉底在夜宴之后,眾人都醉臥不醒,而他整衣步向市厘,尋人論辯的早晨;孟子所說:“雞鳴而起孳二為善者,舜之徒也”的早晨;祖逖聞雞起舞的早晨。然而這里要說的也并不是早晨,而是早晨與早晨構成的一段時間。
樹是生命的象征。心理學家要認識一個人,讓他自由地畫一株樹,那是他的枝影。樹是他的自畫像。樹!樹向上空升起,向四方舒展,向深處尋找水源,與風雨日月烏云對話。立在古村口,在古道邊,在古寺前,在古墓旁,是堅忍守候的象征,是蔭翳仁慈的象征。孔子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莊子帶著門人行于山中,見到的那大而無用的樗。尤利西斯鋸斷一株老橄欖樹,用留下的根樁作床腳做了床。這是他和他的妻佩涅洛佩共同的秘密,尤利西斯歸來,從這秘密他知道了妻子的貞守,而佩涅洛佩也識出了尤利西斯。然而這里要說的不是樹,而是樹與樹構成的空間框架。
“一棵樹與一棵樹間的一個早晨”比較好懂,我們可以想像漫步在疏林里,樹與樹之間透過來淡淡的曙色,繼之以繽紛的朝霞,繼而射過來晚陽的光芒,這光芒由金色轉為白熱。在樹與樹的框架中,我們看見一段時間。
“一個早晨與一個早晨間的一棵樹”費解些。樹的特點是它的靜止不動。是時間流過去。樹在時間長流中告別一個早晨,又迎接另一個早晨。兩個早晨之間有白晝與黑夜,它默默地生長,吐芽,開花,落葉,告別一個春天,又迎接另一個春天。有年輪暗暗記載它生命的歷史。樹正因為它的靜止,大概比我們更能領會時間的遷流。所以說“一個早晨和一個早晨間的一棵樹”。
樹與樹之間有早晨,早晨與早晨之間有樹。在這一句詩里樹只是作為空間的坐標而存在;早晨也只是作為時間的標志而存在。詩句要說的只是空間與時間兩個框架。而“的”字的用法使兩個框架相交織而相共存。存在有兩個坐標系統,存在體只是一個。
第一節說生與死,死與不死。詩句像一個哲學判斷。詩句乃以它本身的特殊結構證明哲學判斷的不妄。
第二節說時空,時空的合一。這一詩句也許更像詩,因為帶來形象的聯想,其實也仍然潛藏著一個哲學判斷。此詩句也是以其本身的特殊結構,連鎖不斷的扣接,證明哲學判斷的真實。這里的“的”字的妙用使我們從空間框架步入時間框架,又從時間框架步入空間框架,反復不已,自由自在,悠然坦然。存在主體只有在兩個系統的交相透視中才成為真實的存在。
第三節這一節在全詩中類似一個結論。這一節大概最費解:“距離”指什么?兩倍距離又是什么?為什么“必有”?為什么“然而”?我不知道我的解釋是否合乎作者的本意,如果此節容有幾種不同的解釋,我想至少我的解釋是可以說得通的一種。
那距離必有二倍距離——我們的生命從生到死是一段距離。作為存在者,我們存在于此時間的距離中。但是實際上我們只是活在“現在”,而“現在”只是此距離中的一個點,此點不停地移向未來。一般動物,無論牛羊、鳥魚,都只活在現在,它們不回顧,不前瞻,不回憶往事,不期待未來,當然更不會把從生到死的時間看作一段距離。要意識到我們的所謂“一生”,必須要跳出此行程,站在另一個距離下來觀照,蘇軾有詩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边@是說我們要看清山的形勢脈絡,當跳出山野之外。同樣在時間上也如此。只有跳出“現在”,同時看到過去的“朝如青絲”和此后的“暮成雪”,才會有“與爾同銷萬古愁”的悲歌。杜甫的“歸來始有憐”(《喜達行在所》)乃是逃出危難之后才能寫出的詩句。在當時逃竄的路上乃是“同道暫時人”。必須跳出那時的“現在”和“暫時”才有憐惜自己的生命的心情。坐在火車車廂里,無法看到前后兩站的距離,要把兩站放入視野去觀察,必須離開軌道,在另一個距離下去看,要實際上做到非常困難,實際上是以想像跳開車廂,又把前后兩站同時納入想像。所以距離必是二倍的。
而第二節所描寫的時空框架里的距離也是二倍的。從樹與樹之間的距離里看早晨,和從早晨與早晨之間的距離里看樹。也就是從空間的距離里看時間,從時間的距離里看空間,二者不可分,距離在兩個不可分的坐標系統中,所以也是二倍的。
然而必有二倍距離的——“然而”的用法是非常奇怪的。
一九六七年我分析林亨泰的《風景(二)》,也遇到過一個“然而”,那里的用法也非常怪異?!叭欢笔且粋€連詞,應連接兩個句子。在那首詩里,“然而”并不連接兩個句子,細究是連接名詞。句子的結構化簡了是這樣的:“防風林,防風林,然而海以及波。”既不合連詞的語法功能,在句意上也看不出前后有什么轉折。我費了些篇幅來說明“然而”的合乎語法和有道理。我特別指出“然而”的轉折意義在連接兩個名詞的時候也是有效的。
在這里情形略有不同。我以為,“然而”可以有各種隱晦復雜的意味。我舉幾個例子:
他很聰明,然而不懂人情世故。
他很聰明,然而沒有道德觀念。
他很聰明,然而身體太弱。
他很聰明,然而死得太早。
他很聰明,然而反為聰明誤。
他很聰明,然而太聰明。
他很聰明,然而絕頂聰明,不是一般的聰明。
這許多“然而”所表達的轉折都不相同?,F代中國作家中用“然而”最多的是魯迅。在《野草》中有不少篇可以為例。比如《希望》只占三頁,而有七次“然而”,四次同義詞“但”。這樣的“然而”在不深究的人看來必認為是文章的毛病。但是這“然而”不是句法意義上的轉折,而是生存層次的困擾與彷徨,反映生命內在的沖突矛盾。我引《影的告別》中的一段,全文也只有三頁,共出現了五次“然而”,一次“但是”。下面是文中的一段:
我不過是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仍在黑暗里沉沒。
然而我終于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
那么,在我們分析的這首詩中的“然而”可以怎樣解釋呢?我以為是一種強調,是我舉的例子“他很聰明然而……”中的第七例:他很聰明,然而絕頂聰明……例中“然而”的轉折是從“聰明”的不同含意而產生的。第一、二例是說“他很聰明”,按理說,他也懂得人情世故,也懂得是非善惡,然而并不如此。第三、四例是說他既然很聰明,按說可以有很好的成就,然而“身體太弱”不能下苦工,甚至早死。第五、六例是說聰明很好,但聰明過了頭,自以為是,不能自知,反受大害,第七例是說這里的聰明是超乎平常的意義。不過我已說過,“然而”含有多種不同的意味?!霸姛o達詁”。我想最好還是讓讀者根據自己的體會去揣摩玩味吧。
附記:
一九六七年,我寫了一篇《一首現代詩的分析》,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讀到林亨泰寫的一首小詩《風景(其二)》,覺得很打動我。這首詩是現代的。用詞與造句都是極端簡單而基本的。然就在這樣極簡的形式上有了修辭和語法的規則的突破。而這突破來自對于世界一種新眼光,這眼光是存在主義傾向的。站在傳統詩的觀點,這首詩是荒謬的,然而我察覺了一種新的詩的意味。我想我應該把我的感覺寫出來,把這一首很晦澀的詩說個明白。動筆之前我并無把握,或者說毫無把握,把這樣晦澀、荒誕的簡短到只是一句話的詩說個明白也許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想起《莊子》里庖丁開始解牛的一段:“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睂懗珊蟀l表在一九六八年的《歐洲雜志》。
一九八五年,林亨泰先生從臺灣給我寄來了一本《林亨泰詩集》。集尾附了兩篇文章:《一首現代詩的分析》和我在一九六九年發表的《〈風景(其二)一詩〉的示意》。我很感激他對我的兩文的肯定。
在此詩集中我又發現一首詩很打動我:《二倍距離》。我又一次讀到漢語修辭與造句規律的破毀和通過這破毀造成的新的詩的意味。我想應該再寫一篇分析。但是這一次我感到困難更大了。從一九八五年到現在,十五年過去了,寫寫停停。有時候是因為覺得還沒有讀懂,有時候是覺得自己的意思說不出來,說不清楚,停下來。最近竟寫成了。并不完全滿意。說不上庖丁的“提刀而立,為之回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但是寫成了。完全滿意是不可能的。就如此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