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一個下午我在復旦大學葉耀珍樓一間類似學生工作室的房間里第一次見到甘 世佳,之前的印象停留在他的散文集《十七歲開始蒼老》,認為他是一個憂郁的男生。那 次見面仿佛改變了一些記憶,他圍著又大又長的白色圍巾,劉海遮過眼睛,被大家笑話像個 五四青年,說話帶著笑容,輕松活潑,很多話講,但是不吵,很安靜。
花開的聲音是秋天的梧桐。天與地原先是連在一起的,因為有了創痛才分開。我的文字不是 用來陪你流淚的,如若有季節皮膚下的斑斕,那是天與地親吻的痕跡。這些你們或許以為華 而不實的文字,依舊會張開,然后包容一切歡笑和冷漠。--甘世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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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很冷,一間有著年紀但是依舊漂亮的老洋房。我走向大門,因為接了一個電話而 停留在了門口,眼睜睜看著我的朋友們走了進去。我走過去,一雙大手伸出來攔住了我。
環顧四周,有很多年輕的小孩子,男孩子女孩子。大約都是十七、八歲的樣子,姣好的 青春一半夸耀一半游移地寫在他們的臉上。他們穿著時尚,大聲說話,笑容放肆;他們拿著 移動電話和數碼相機,高科技武裝到牙齒;他們伸長了脖子,不知道要看什么。他們和我一 樣被攔在了門外。
好在我遇見認識的人,然后輕松地被放了進去。甚至有人責怪我說為什么不說我是誰 呢。我回過頭,看見站在門外的那些孩子,站在風里的孩子,他們羨慕地看著我,但不會低 下高昂的頭。他們擠在門口,擁在窗口,想看清楚里面發生的一切。
忽然天上就飄起了雪花。那扇門漸漸被抽離出我的視線,有時候是靜態的,有時候是慢 鏡頭,我仿佛一直看著門外的一切。朋友們都來打招呼,還有前兩屆的師兄師姐,后兩屆的 小弟弟小妹妹,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房間內也是人潮涌動,但是溫暖。各種各樣的人忙碌著 , 工作,聊天,還有第五屆的小孩子,焦急地等待著名單的發布。而我可以清楚地看見窗外擠 滿了人,飄著雪花的花園,和花園里漂亮的噴水池。那些小孩子們的眼睛告訴我,他們對被 擋在門外毫無怨言。
我問一起的朋友們,他們為什么要來呢?為了維持秩序,勢必會有這樣一扇門,把所謂 有關和無關的人群分開??墒撬麄優槭裁磿砟?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偶像、年華、追求和夢想。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那些憂傷的年 輕人,在窗外無怨無悔地等待,在屋子里焦急地張望,在所謂的圈子和圈子之間周旋、說笑 、交談和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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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六歲的時候,雖然車站就在學校門口,但是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在每天放學后都喜 歡走很長很長的路才坐上公交車回家。我們走在那條后來以紅燈區而著名的街道上,放肆地 說,夸張地笑,響亮地歌唱。他會在一個新華書店的門口買新一期的《萌芽》,而我和他一 起買的第一本《萌芽》就是刊登了第一屆新概念的最早兩篇獲獎作文的那一期。就是在那一 天,我們一起看了宋靜茹的那篇《孩子》。
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我還記得那時候心里的感動。
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我面對著離我一公尺遠對我微笑著的宋靜茹,竟然發現自 己聲音顫抖,神情緊張。
在顫抖夾雜著心跳的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了那時候的感受。神經中最脆弱的那一根也在 跳動,年少的我甚至無法想象這樣的文字和故事。那種我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甚至沒 有想象過的文字,那樣一種我們從來都沒有勇氣碰觸的憂傷和那種歡笑夾雜著低聲抽泣的青 春。那種震撼的沖擊像一股電流貫穿我們少年的神經。
那一天,要寫這樣的文字的感覺無比強烈。對于年少的我們兩個,沒有一種勇氣可以與 之相比。
那一天晚上我寫了這樣的文字。\"你自從讀過《孩子》,你也不免喜歡上了宋靜茹,不 免喜歡上了《萌芽》。可是你也沾染了孤獨的氣息。當它冷冰冰的手指插入你的發際,你雖 然一貫那么不在乎,你也哭了。\"
那時候的我們,如同被關在那扇門外的眼睛。在大雪紛飛的下午,屋內的溫度我們無從 知曉。
后來文章總是被老師表揚的那個朋友參加了兩屆新概念,沒有音訊;隨后成為了榕樹下 人氣最旺的網絡寫手之一。而我參加了兩屆新概念,一屆落榜,后一屆得了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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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給我的記憶總是美好的。雖然那個時候我是整個小學唯一一個穿著打補丁衣服 上學的小孩子。我戴著骯臟的紅領巾,在陽光下看著同學炫耀他們新買的變形金剛。我總是 賴在同學家里不回來,因為我的家里不會買游戲機。我進小學的那年暑假,街上有很多大哥 哥大姐姐在游行;我離開小學的那年寒假,我生平第一次看見電腦的鍵盤,并以為那是電腦 的全部;那個時候有一部電視劇幾乎改變了我們那一代所有人的思維方式,叫《成長的煩惱 》;《西游記》的每次重播都一定會看,而瓊瑤片給我們的印象就是一集開始一個人在哭, 等 到那集結束了那個人還在哭;我們管馬路上穿著寬大的褲子或者把上衣紐扣敞開的年輕人叫 \"阿飛\"或者\"白相人\",他們會受到我們長輩的一致唾棄;那個時候我們被父母囑咐著 去弄堂口拷醬油,油的價格在某段時間內有平價和議價兩種,而糧票甚至可以代替貨幣直接 交換各種生活用品。
那個時候我們總是想著去弄堂里玩。我們玩跳房子,跳橡皮筋,捉迷藏,踢足球;也會 打 架和翻墻。那個時候有個同學家里是開出租的,那時候開出租就意味著富有,她被全班同學 羨慕著;那時候某一天有無數人排起長隊買認購證,而我們則排起長隊,在老師的指揮下唱 一首叫《血染的風采》的、也許現在再也不會聽見的歌。
那個時候我的家里總是沒有玩具。也沒有錢買什么書。就把別人送的世界地圖冊翻來翻 去,等到幾乎全部能夠背誦了再看上海地圖?,F在我到哪里去都不會迷路,并且能說出加勒 比某個小島國的某個村莊的位置把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
那個時候我的憂傷是家里沒有游戲機,是買不起五毛錢的飴糖,是把難得吃一次的可樂 打翻在了地上,還有擔心被父母責罵得心慌。
當發現憂傷的美好時,屬于那個時代的憂傷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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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另一個朋友,在他十七歲的時候喜歡上一個小女生。我的朋友總在深夜的宿舍樓里 打著手電寫情書,然后兩個人在食堂一起吃飯,把牽著的手藏在餐桌下面不讓別人看見。 他們希望在二十三歲的時候結婚,可是十九歲的那個情人節,那個小女生死在邯鄲路上的車 禍中。就在復旦的門口,她亂穿馬路,然后再也不用理會世俗。
有些愛情,也太毒了。誰比誰清楚,誰又無辜。
我們總是在下雨的時候等著所謂明天的降臨,那種被描繪的明天里有午后的燦爛斜陽和 風吹草低的模樣。等到所有的花都謝了,我們的明天卻無從去尋找。
能夠找到的,只不過是微風吹過流沙是淡淡的痕跡。墻上故作放蕩的涂鴉,眼睛里不由 自主的淚光,鞋子里沾滿的灰塵和大街上陽光下,那些憂傷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