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鋼琴老師

逃課的滋味真好，尤其是在這個可惡的寒冷的星期天。我怕冷，也怕這陰暗的天氣。我坐在 搖晃的凳子上，在空蕩的宿舍里悶哼。我喜歡在這種天氣里聽巴赫，所以我選擇了巴赫的平 均律全集，是里赫特的版本，絕對權威。放上CD，房間里飄著清冷而高貴的樂音，獨自一人 的我突然覺得我得思考點什么，或者寫點什么。關于巴赫和平均律，有無數文章從不同角 度表達著贊美。這是鋼琴作品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部偉大的作品。但我在這寧靜黑暗 的上午聆聽巴赫平均律，用冰涼的手敲打著鍵盤，想起的卻只是我的鋼琴老師。

1995年深秋，母親問我是否愿意學鋼琴，我說愿意。第二天，我就跟著母親走進了一個鋼琴 老師的房間。我非常感謝母親的這個決定，這對我起著非常大也非常美好的影響，絕不僅 僅是在音樂方面。那種感覺非常清晰，到現在我還非常強烈地感受到那時的氣氛。

我的老師非常年輕，是從福建師范大學音樂系剛剛畢業的一個女孩，她住在福州的南后街上 。到過福州的人應該都知道這條街，她保存了福州最經典的古代民居，街很窄，兩邊都是一 些木制的老房子，沿街的高大樹木總是遮擋住所有的光線。我跟著母親尋訪我的老師。 她住在一條小巷子里，是一個合院。我記得一進門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斑駁的高墻，墻頭 還依稀長著草木，在風中蕭索地擺動著。那時候的天空也像現在一樣灰蒙蒙的，我的耳朵 里聽到的也是像現在一樣的清冷而高貴的樂音。母親向院子里的一位老大爺詢問老師的 住處時，我已經聽到了那美妙的樂音。非常奇怪，在一幢非常具有中國古典風格的建筑 里，飄出這樣純正的西洋音樂，沒有任何不和諧的感覺。我覺得那非常讓人沉醉。

老師的門上掛著一條粉紅門簾。我們跨步進去的時候，她就停止了演奏，站起來笑著和我 們打招呼。那笑容非常燦爛，在一個蕭瑟凄涼的深秋的黃昏，她的笑容和那盞放在鋼琴上的 橘黃色臺燈給了我一種溫暖的感覺。她的鋼琴已經比較破舊了，顯然陪伴了她很長的時光 。她的房間很簡單，有一張很大的床，一個書柜，放著一些關于音樂和歷史的書籍以及許多 CD唱片。墻壁上掛著一張她演出時的照片和一張TONY的海報。我的鋼琴老師長得非常可愛 ，但不是現在流行的那種可愛的長相。她具有一種古典的可愛之美，仿佛茜茜公主。她身材 高挑豐滿，這使她看起來更加高貴迷人，連帶她簡樸的小房間也變得帶有那種歐洲古典小屋 的寧靜和優雅。她的聲音非常動聽，總是帶有一種歡快的語調，很具有感染力。

我的第一課就是在這樣一個小房間里開始的。我學了鋼琴基本的指法，做了一些單手的練習 ，我問她演奏的是什么曲子，她告訴我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作為一個上 了中學才開始學鋼琴的孩子，我的窘迫是自然而然的。我相信她也感受到了我的窘迫，但是 她并沒有給我舉例說明有哪些人也是很晚才開始學鋼琴，也沒有告訴我應該如何刻苦地練琴 。她根本沒有考慮到我的年齡。我后來回想起來，很是感動。她就把我當成是一個剛剛開始 學琴的孩子，不管當時我幾歲，我是剛剛開始學琴的孩子，這和所有琴童完全一樣。這一 點至關重要。她總是用那種活潑而歡快的語氣說話，這是我非常珍視的。

我和她的交流非常單純，我認為這是一種高貴的友誼。我學鋼琴不是為了成為鋼琴家，她教 我也不是為了培養鋼琴家。我喜歡用我的手指在黑白相間的鍵盤上演奏出某一段樂曲，我非 常享受這種感覺。對于我的演奏，她并不時常鼓勵，但也從不批評。有時候她自己彈奏，彈 奏的過程中她總是會偶爾對我微笑。她的小屋總是充滿了橘黃色的燈光和她的笑容。她時常 會講到音樂家的故事，講某些演奏家演奏的習慣，講到開心之處我們就一起哈哈大笑。她練 琴非常刻苦，我去上課總能在還沒踏進門檻的時候，聽到她演奏的或激昂或徐緩的樂章。

我練琴很不刻苦，因為我還面臨著升學的壓力和其他各種娛樂的誘惑。很多時候我一天練琴 不到半個小時，經常在周日的上午才把新曲磕磕絆絆地彈下來，有時甚至連磕磕絆絆 都做不到，只好厚著臉皮跟她說我沒練這首。她從不怪罪我，但她會讓我把能彈的先彈出來 ，再自己彈一遍給我聽。這個時候我就會希望自己也能彈得和她一樣好。直到我不再彈琴的 那一天，我才發現自己是多么愚蠢。我是真的失去了很多。她總是能笑著包容我的任性，也 許她認為我還是個孩子，但我其實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她不僅是我的老師，還是我的好朋友。我經常對她說一些不開心的事，學校或家庭里的。有 的時候其實只是無來由的郁悶。她總能用她的樂音安慰我，她不怎么對我所說的事情進行評 論，她的話并不多，但是她的笑容和燈光總是很奇怪地安撫了我。不論我懷著怎樣的心情 踏進她的房間，我都會收到一種溫情和平靜的信號，帶著它回家。

初中的三年加上高中的兩年，我騎著我的自行車，在每個星期天的下午，穿梭來回在這條美 麗而古樸的老街上，穿過了夏天和冬天，穿過了驕陽和寒風。我背著琴譜，路過那些木制的 老屋，經過許多行色匆匆的路人。頭頂的那不知名字的大樹年年依舊，每到秋冬交替的時候 ，就會往下落葉，那小小的碎片一樣的落葉。我上課的時間是下午四點。每到冬天，等我下 課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離開她溫暖的小屋，總覺得有種悲傷而又堅強的感覺，鼓勵著自己 ，踏著自行車回家。我不知道時間是怎么過去的，但是它真的就這樣過去了。我在這條古街 上穿梭了五年，度過了幾乎每個星期天的黃昏，體會著前去上課時的緊張與興奮，還體會著 回家路上的充實和安詳。我喜歡在那些冬天的寒冷的黃昏，騎著飛車，聽著家家戶戶炒菜的 聲音，充分享受油煙的氣味。我還喜歡想象著從每個橘黃色的窗口飄出的琴聲。

在高二結束的那個暑假，因為古屋的拆遷，她搬到一個很現代化的小區，從此那古街上的陰 暗但卻非常溫暖的小屋和那里面的笑聲和琴聲還有橘黃色的燈光就只能出現并永遠留在我的 記憶中。進入高三以后，課業日益繁重，我的鋼琴課總是斷斷續續。再后來到了11月份 ，她結婚了，接著他們就移民加拿大。她不時地給我寄信和明信片，告訴我她去了奧地利和 德國，參觀貝多芬和莫扎特的故居，在維也納的金色大廳里聽音樂會。后來她的兒子也出世 了，白白胖胖的，和他的母親一樣可愛。

她喜歡所有可愛的東西，她的房間里總是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毛公仔。她最喜歡的演員是梁朝 偉，說他長得好看，眼神尤其迷人，能看他的電影真是一種享受。我還記得她在許多琴譜上 貼梁朝偉的照片，甚至因為這個被她的老師（一位德高望重的鋼琴家）狠狠批評。前兩天我 又收到她的一封信，附著她和丈夫帶著兒子在英國游玩的照片。她跟我第一次與她見面時相 比簡 直沒有變化。那時候她剛剛大學畢業，而現在已為人妻，為人母，卻還是那么天真可愛，和 我印象中的模樣一模一樣。我為此感動不已。時間過去了八年，我從一個初中生變成現在這 個頹廢郁悶的大學生，她卻還是那樣簡單，用愉快而活潑的語氣說話，用善意的心情微笑。

我后來曾到另一個老師那里學鋼琴，那是一個學院派的中年男人，要求嚴格，講課枯燥。我 于是借口忙于學業，推脫了鋼琴課。

我的鋼琴課就這樣結束了。我覺得她是我唯一的鋼琴老 師，在五年的時間里給了我音樂，給了我她無私的笑容。我非常感激這一段平靜而溫暖的時 光。我祝福她永遠保持那種愉快而活潑的心情。如今我可以磕磕絆絆地演奏十二平均律中的 某些曲目。

在寒冷天氣，看陰霾天空，聽著CD里的鋼琴大師里赫特演奏十二平均律，回憶我 成長中最重要的朋友。她是我的鋼琴老師，她熱愛音樂，熱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