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找到頂樓那個好位置之前,我總是喜歡在校園里游蕩。
三樓的頂樓以前本來是情侶們的約會圣地,可因為后來堆了很多桌子椅子在上面,實在是壞了人家不少雅興,遂人煙稀少。每天吃過晚飯我搬了椅子坐在那個窗口前,有時我邊抽煙邊向遠處眺望,直到暮色四合。這個時候我就會想到《流浪歌手的情人》里那句:我只能給你一間閣樓,一扇小小的窗,讓你望見星斗。
我的親愛的歌手不在我身邊,我很想念他。
很多時候我會想,我這樣一個總是以難題的形式出現在喜歡我的男生面前的人,到底想要怎樣的幸福。其實真的很簡單。走在路上,可以懶懶地靠住他,頑皮地呼啦一下圈住他的脖子,踢開步子旁若無人地哈哈笑著走;在草地上互相騎大馬,使著蠻勁想要摔倒他,卻讓他輕輕一絆就失去平衡,終又被溫柔地抱起……我想我曾是被深深愛過的女子。我記得父親剛剛去世的那段時間,我中午住在他家里,那真是我最最脆弱單薄的日子。三伏天里依然蓋著棉被才能入睡。醒來時他已經坐在我的床頭,抬頭低頭,滿眼的心疼與溫柔,我不說話,就那樣看著他。他俯下身子,讓我的胳膊環住他的脖子,慢慢地帶著我坐起來,輕輕地擁住我,不說一句話。我的淚水安靜地滑落下來,滑落下來,他的手輕輕的拍著我……
剛從小城來到這里,我每天每天的想著他,我吃飯、我睡覺、我上課、我走路、我轉彎,每一個剎那間恍惚間,我想念他……我讓想念停落在我生活的所有縫隙,侵占我心里所有的領地。我走在風中,站在雨中,停在夕陽里,裹在濃霧中,我爬上學校高高的樓頂,面向著他的方向,靜靜地說,這些是我想念你的日子,這些日子你都不在我身邊。嘆息間,這些話都碎在風里。
有的時候,我會在深夜打開窗子,抓出去坐在陽臺上,兩條腿蕩在空中。我是喜歡深夜的孩子。深夜,是比他入睡時的夜還要深呢,還是淺一些?在將要回家的那段時光里,我一遍遍地扳著指頭數,還要經過多少這樣的夜晚才可以回到他的身邊。我在想我還有多少時間等待我的極限。
同宿一個很通心理學的女生告訴我,我這個人,對待感情其實是非常自私的。我裝模作樣的掩飾,可是心里開始臣服。我想要很多很多愛,我貪圖很多很多溫暖。這個男人即便再愛我可是遠隔著千山萬水。有時我只想讓他抱抱我,一下就好。我本來是很嚴肅地區分著我的孤獨與寂寞。可是,孤獨不在的時候,寂寞就來找我。
我記得在火車上曾經遇見一個男孩,不很英俊,但是神情堅定而沉默。那時我正在看巍臨走之前寫給我的信,厚厚的像一本小書,他笑笑地看著我,問我在看什么,我就心血來潮都拿了給他看。我把日記一篇篇讀給他聽,車上沒有什么人,我的聲音在空空落落的車廂里輕輕的回響。他一直那樣安靜地聽著,很少的微笑或輕輕地皺眉。在我沉沉的一夢以后他已經到站離開了。我看到他留給我一本原裝的《格林童話》,我翻那本書,一張紙徐徐飄落。我看到上面寫著: 你知道,你是誰? 你知道,華年如水…… 我在這如水的華年里靜默起來,我默默地穿行,過眼逝去的,是我們的單薄負擔不起一個承諾的青春。
我開始安分守己。有段時間我竟然被自己弄得有點恐慌。看安妮寶貝,可以像看經濟一樣一掃而過,不作停留;看以前的日記,感覺充滿了司空見慣的幼稚:想曾經刻骨銘心深愛過的人,不覺得他有什么可以讓我流淚的能力;大口大口地抽煙,只在嘴角唇邊留有煙草的焦香,卻并不刺激大腦。那些可以注入血液,深入骨髓的往事,似乎一徑地規避在心臟范圍之外。但是我渴望眩暈,渴望極端,渴望疼痛,渴望眼淚,就像一只困入籠的獸,為著周身的鐵柵而憤怒狂躁。又似乎不是這樣。如果還有狂躁,說明還保有獸性,可問題就是,我在這樣的桎梏里安然起來,而懲罰我的利器是叫我失掉奔跑的能力。許久以來,龐大兇狠的獸類,最大的悲哀不是被屠戮,而是被馴化。我想盡一切辦法可以讓自己有一絲痛感,我掙扎于慣有的已經把我深深裹藏的麻木,可是沒有出口。突然就很想拿了刀片對手腕劃下去,或者在皮膚上摁熄了煙。可是,我無法為了一時痛快而在日常生活中投下陰影。我永遠無法像安妮寶貝筆下的女子一樣將自己徹底放逐。
這樣的性格,注定了我這一生與完美無關。如果一個男人,除非很愛很愛他,否則都是無法忍受的。可是,我已經不愛他了吧。至尊寶一直不明白為什么無法忘記那個女人,原來是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滴淚,可如果那滴淚在無望的等待中風干消逝,那么,一個人,可以在一顆干燥的心中,占多大的分量?而一顆干燥的心,可以在一具沉悶的鈍重的的身體中,占多重?!
我開始喜歡躺在校園的長椅上,四處是高大挺拔的白楊,撐在我頭頂的一方天空。秋天終于還是來了,天就一天天的明朗起來,干凈得讓人想要流淚。我記得以前有一個作家說北平的天,藍得讓人直想下跪。我想這是老天爺的一種恩賜,不知為什么我總是覺得他在說,相愛的人們去找一棵開花的樹,在樹下閉起眼睛溫柔地接吻。所以每到這樣的天,我就建議宿舍里有主的姐妹們趕快拉著他們的男朋友去找樹,否則就是愧對老天爺。而我,只是躺在長椅上看天,看風中急速穿行的大塊的云朵,直至沉沉睡去。我想起安妮筆下的未央。她說一個女人這樣的時候,其實不是在看什么,她只是寂寞。
寂寞者黑。
我時常站在宿舍的窗口抽煙,在拉緊的窗簾背后探出頭來看外面明晃晃的天。看天上的流云,看下面操場上踢球的充滿著健康活力的男生,看走在路上牽著手的情侶。他們總是有幸福的模樣。那天隔壁宿舍一個女生過來敲門,我一急,煙頭碰到左手手臂,灼熱的疼痛。后來那里就是一個傷疤,里面是暗暗的血色。我想我始終不能把煙頭按熄在自己的皮膚上,我不是那樣殘酷的人。我還有愛我的人,我還有積極的人生,我想我除非等到有一天我真的已經不再對這個世界抱有期望和幻想,有一天麻木到必須用疼痛來救贖自己,但愿永遠沒有那一天,我不是一個容易放棄自己的人,我有足夠的堅強。
有段時間我又陷入一種很自我的境界。一進宿舍脫掉身上繁冗的衣物,拉嚴窗簾,卻打開窗戶,如若沒有風就打開風扇,頭發、窗簾、空中的掛飾,隨便什么在風中飛揚,然后把搖滾開到最大音量。有時對著鏡子隨著音樂扭動腰肢。有時穿著我覺得最可愛的一件衣服睡覺,看到脖子袖口的可愛花邊,感覺自己是一個將要入睡的小公主,因而安心甜蜜起來。
每天都做大量的夢。那天晚上夢到高中的一個死黨,他還是那樣大大咧咧地挖苦我,諷刺我,催著我快點快點,似乎是去參加一場聚會。他說快點快點,大家都在等你呢。他告訴我怎么到達大家聚會的地點,是要翻一堵墻,很高很高的墻,我翻過去,真的是高得嚇人。可是他說不對,應該是前面那堵墻,那么高的墻,可是我翻得輕而易舉。因為他一直不停地告訴我,快點快點,大家都在等你呢。我的狐朋狗友在等我呢。天亮了,我醒來時感到特別痛心。想到莊子化蝴蝶的比喻,真的很希望現實和夢境調轉一下。我的夢境是完美的生活,絢麗的景致,傷感的情事,沉默溫柔的男孩,快樂單純的友誼,即便常有戰爭、災難,也是我所向往的豐富人生。我想著天亮了,我又要去上自習,累的時候很痛苦地趴在桌子上睡過去,煙癮上來連個去的地方都沒有。下自習的路上仰著頭看天,悲哀的念著:你看,一天又這樣過去了。這樣想著想著突然特別害十白,這種害怕讓我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使勁看表,希望自己是看錯了。可是沒有,那一瞬間我絕望得要死。
那種絕望到無所希冀的感覺。很深刻地記得在游泳池里被淹到的情景。我拼命劃水,蹬腿,無力地阻止下沉。四周是沉重的水,壓迫我的呼吸。一切都是無聲的恐懼。可是我看到池底耀耀的光,安靜平和地鋪在那里,就像是天堂里圣潔的空氣。我想我的幸福大抵如此,我貪婪地想要擁有她。只是這時水面上有人在大聲地喊我的名字。我胡亂地蹬踢著腳,無意中觸到地上,一挺身,用力,迅速地抽離那片圣潔的藍色,站了起來。又看到強烈直接的日光,以及旁邊四處的人。沒有人知道剛才發生的一切,我想我對這個世界還抱有很大的期望和幻想。
2003年夏天,我看到一句話,它說寂寞是對回歸母體的渴望,是對歸屬樂土的渴望。人世間能夠克服寂寞的,惟有愛。正是在寂寞與愛的此起彼伏中,我們得以成長。
2003年夏天,我自己結束了漫長的暑假,回到北京,一個人過著平淡的生活,我要為我們的青春負擔起好多好多的承諾,我要尋找這世間俯首皆是的屬于我的愛來證明幸福不是很難。